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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陈丰说:“他说是卢秋白告诉他的。卢秋白到底是个老员工,知道分寸。据说他先做了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但是压不下去,他看看不对劲,所以就赶紧通知李坤了。但是卢秋白也没有说得很具体,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多说细节,还是李坤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问。”

  了解卢秋白的人都知道他心不坏,处事圆滑,业务水平比较一般。田野留下的经理空缺与秋白也曾想试一试,后来田野劝他说,在国外,很多销售可以一直做到退休,工作驾轻就熟,赚的钱也不见得少,那样的人生岂不舒服快哉?倒是做经理的,其实都是劳碌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并非人人都要去当经理——户秋白知道陈丰向来和田野关系不错,既然田野这么说,八成是陈丰的意思了,他便主动撤回了竞聘申请。

  李坤上任后,卢秋白确实也对李坤的管理有意见,他曾私下找李坤沟通过两次,李坤嘴上客气,行动却固执己见。按卢秋白的意思,有问题私下里和领导反映反映就是了,工作中有点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没啥了不起的深仇大恨,大家都不过是打工而已,何必把事情搞大。

  在卢秋白看来,集体越级上诉显得过于有组织有计划了,似乎有点造反的味道,而且他听来听去,感到年轻人认为可以拿集体离开做筹码,逼迫公司撤换了李坤,这不是“要挟”吗?卢秋白担心把公司逼急了,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搞不好,参与闹事的全给干掉也难说。

  卢秋白已经在DB服务了十六年,从二十五岁的青涩小伙子,到四十一岁的中年男人,他经历了很多,知道好歹,也早没有了多余的火气,因此他本能地不愿意参与到那帮二三十岁的年轻销售们中去,但眼看群情激昂,滑头的他,还不太好意思明着跟大家划清界限。

  为难之下,卢秋白和李坤透了口风,暗示李坤赶紧去找陈丰想办法,免得那帮年轻人干脆把事情闹到上海总部去,这个娄子就捅大了。

  拉拉问陈丰:“你觉得我们要不要让李坤和我们一起去开这个会?”

  陈丰反问说:“你的意见呢?”

  拉拉嗔怪道:“你老这样,啥都让我先说——我觉得只要李坤本人愿意,不妨让他和我们一起去开这个会,大方面对。该承受的迟早都要承受,躲也躲不过去。”

  陈丰赞同道:“我也这么想。”

  拉拉问陈丰:“你觉得李坤到底是在什么方面出问题了?”

  陈丰沉吟道:“指标和费用是永恒的话题,估计这两条跑不了,也许还有别的问题,比如是不是不够尊重下面的人?但是糟糕的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一般情况下,如果费用和指标方面有问题,总是有受害者,也有受益者,不该大家一起反了。”

  拉拉迟疑了一下问道:“是谁带的头?李坤心里有数吗?”

  陈丰说:“我问过他,他自己估计是姚杨,但没有证据。”

  拉拉忽然想起一个人,追问道:“刚才你说是‘大家一起’反了,苏浅唱也参与了吗?”

  陈丰很肯定地说:“是的,她也参与了,销售们已经托我的助理交给我一封信,正式提出要求安排集体面谈,信上有苏浅唱的签名。”

  拉拉“哦”了一声,大感意外,两人一时无话。

  陈丰首先打破沉寂,问拉拉在哪里,拉拉说北京,正在去机场的路上,晚上就到广州了。

  陈丰想了想,建议说:“如果你时间安排得开,不如我们通知销售们明天下午回来开会如何?”

  拉拉爽快答应道:“没问题,就明天下午四点半吧,这样也不用影响他们跑生意。”

  陈丰道谢说:“辛苦了。那就等你回来,我们明早当面细谈吧。”

  拉拉挂了电话,沉默地望向窗外,出租车在杨林大道上奔驰,大地一片枯黄,北风欢快地尖叫着,从光秃秃的树梢掠过,拉拉想,快过年了。

  过了一会儿,拉拉忽然想到,刚才怎么忘记问候陈丰身体了,她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陈丰:“你生病了?”

  陈丰回复短信说:“不要紧,喉咙疼而已。”

  ……

  拉拉最近两次飞北京,南航的航班回回晚点,她便近乎迷信地特意改选了国航的航班,结果,像是专为了和她作对,这回人家南航准点得不能再准了,反倒是国航的航班晚点,而且一晚就是两钟头。拉拉透过候机大厅的落地玻璃窗眼巴巴地看着南航的航班插翅飞上夜空,自己却只能傻坐着干等,晚点似乎成了这个冬天里她的命运。拉拉气得七窍生烟,欣赏够了机场的无边夜色后,终于吃累不过,顾不得斯文不斯文,在首都机场漫天不紧不慢没完没了的广播声中,她半个身子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睡着睡着身上冷了起来,眉头就皱紧了。

  四个月前,王伟曾在飞广州的登机口远远地看到拉拉站在等候登机的队伍中,打那以后,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路过广州航班登机口,他都要扫一扫等候登机的人群,王伟觉着,只要坚持这个动作,看到拉拉的概率不能算很小。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伟这次按流程重复的时候,果然一眼看到著名的倔驴杜拉拉正放肆沉睡。虽然从概率的角度讲一直报有信心,王伟还是像被谁撞了一下腰一样愣在原地,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心地走到离拉拉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王伟低头凝神端详着拉拉的脸,大约是太累,她微微张着嘴。王伟看到她的下巴变尖了,黑眼圈也比先前明显了一些,几缕头发散了下来,覆盖在她的脸上。

  王伟喉头一热,一下子想起有一次拉拉在瑜伽垫上威风凛凛地把自己的脚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旁边丢着一本大约是杜拉斯的什么书,一面非让他记住两句“好词好句”,大意是“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娇嫩的脸,我却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王伟觉得“备受摧残”四个字未免有点骇人听闻,当时就不情愿了,劝说道:“拉拉,现在是新社会了,而且,除了世界的哪个角落还处在母系时代的,估计就属我们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高了,我哪里敢让您的容颜备受摧残呢?”

  往日的情意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猝不及防地罩住了王伟。他沉思着拉拉当时让自己背下那句“好词好句”,是不是要他保证白头偕老的意思。王伟感慨地压抑了一下回忆的冲击,看到拉拉身上盖着的一条大羊毛围巾快要滑落到地上了,他犹豫着伸手想替她重新盖上。

  拉拉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噌地直起身子,闹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似的,一派迷惘地张望着四周,一边伸手去摸做枕头的小黑是否安好,旁边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热心地对拉拉说:“你的围巾要掉到地上了,我帮你拉了一下,是不是吵醒你了?”拉拉慌慌张张地抹了一下唇边的口水,十分可笑的样子跟人家说:“没有没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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