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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有那么一瞬间,耳朵边上没了任何声响,除了一种持续的嗡鸣,眼前闪过一片很刺眼的金黄色,我还以为耳朵里那阵单调的鸣叫是光发出来的声音。世界在我的身边跌坐了下来。我看见冷杉从我身后冲上去,熟练地打倒了方靖晖,然后翻身骑在他身上,一下,两下,三下……我像一个被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沙发靠垫,木然地注视着冷杉激扬的身影。似乎这场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听觉恢复的时候,是南音带着哭腔的声音首先长驱直入,“冷杉,冷杉你不要再打了,这样会出事的,冷杉我求你了——”

  门开了。西决进来了。他手里还拎着出门时候的旅行袋。还好他有我家的钥匙。不然,大家都在忙着对骂和对打,谁能腾得出工夫给他开门呢?这么想的时候我对自己微徽一笑。笑不动了,右边的脸不听我的。

  两决非常冷静地就分开了他们俩,倒是费了些力气让冷杉停下来。他用力地箍住冷杉的身体,用一种命令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他把方靖晖从地上拽起来,方靖晖气喘吁吁地用手掌接住了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就那样毫不在意地把满手的血抹在白己的T恤上。

  “你是她养的狗吗?身手还不错。”方靖晖即使在非常狼狈的状况下,眼睛里都还是那一抹高高在上的嘲讽。

  冷杉狠狠地瞪着他,他不是那么会说话,可能一时间找不到回敬的办法。

  “看你身手这么好,”方靖晖说,“我告诉你,以后的日子你要小心,别真的闹出人命来。”看着冷杉茫然的表情,他满意地一笑,“你早晚有一天会对她做一样的事情。你现在为她昏了头,你以为你会永远对她好,她有的是办法把你逼疯,有的是办法让你做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儿。祝你好运了,记得,我真的事先提醒过你了。”

  “哥。”南音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然后像条小狗那样,钻进了西决怀里。

  方靖晖慢慢地冲我走了过来,弯下腰,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我肿胀的半边脸,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那一瞬间我知道一切都是没有用的。就算我已经签了字,就算我们已经拿到了那个证书,没有用的,法律在这个时候真的是狗屎,我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烂泥潭里面,回到了那片把我们俩缠在一起,弄得满身污秽和难堪的沼泽地。

  “你打我。”我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喑哑。

  “对。”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得向你道歉,但是,是你逼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淤青的脸和眼角,以及破裂的嘴唇。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刷”地淌了下来。因为就在刚才,我还想杀掉他,砍死他,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摔碎一只玻璃杯抓起一捧碎片戳到他眼睛里去。但是现在,我不想那么做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没错,我们有过彼此仇恨的时候,有过口不择言的时候,为了制伏我,为了让我低头,他曾经像按一个图钉那样把我死死地按在墙壁上,他曾经卡住我的脖子在我眩晕的时候放开我,他曾经把我拖到卫生间里从外面锁上门,他曾经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团乱七八糟的被褥中央。

  可是他没有打过我。从没有。这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在等着今天。我曾经还侥幸地以为,我们的关系最终还算是平静地结束的。现在想想,怎么可能?我逃不掉。我听见了一种可怕的声音,更糟糕的是,我知道那声音来自我的喉咙。冷杉迟疑地靠近我,温暖的手掌覆盖在我抖动的后背上,当我看到他眼中的那点儿惊惧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滚开!”为了不让那种恐怖的声音把我彻底变成一只动物,我只好试着让自己说话。眼泪把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荒谬的哈哈镜,我让自己蜷缩在了一张沙发和另一张沙发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板上。管他呢,我已经看不清所有这些人,我就当他们一样看不清我。

  “去死吧,都去死吧。”我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不慎落入某条奔腾深河里的人,左摇右摆快要散架那般,想寻求一点儿呼吸的机会,“这不公平,老天爷你他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是女人,我只能做女人,我没的选择,没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我的手腕就是比他们细,我的力气就是没有他们大,他们就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我推开,把我抱起来,把我攥在手心里,再看着我挣扎。老天爷我操你妈!”我重重地喘息着,骂给自己听,“我害怕,可以了吗?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认这个吗?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没出息,可是他们对我挥拳头的时候他们用力对我吼一声的时候我就是害怕!你听见了没?郑岩,郑岩你个王八蚩,你个孬种,郑岩你让我害怕了那么多年你现在满意了吧……”

  有一双手从我身后拢住了我。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的手掌握住了我冰凉的、沾满泪水的手指。“好了,好了,安静下来,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知道这是西决。因为我清楚我此时此刻的样子有多么不堪和丢脸,我瘫在地上变成一堆如我妈那般的烂泥,这种时候只有西决敢走上来抱紧我,这种时候我也只允许西决走过来,因为我能确定,只有他是真的不会嫌弃我。“深呼吸。”他简洁有力地跟我耳语,“马上就过去了,只要你用力地深呼吸,你很快就不会想哭。来,听话。”他心跳的声音规律得可怕,它们就在我的耳膜边舒缓地震动着。他的呼吸吹着我的脸,我用力地让自己的呼吸也能慢一点儿,不知不觉间就想跟从着他的节奏,然后就觉得我似乎是可以这样睡过去的。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听见了冷杉困惑的问题,“郑岩是谁?”

  “她爸爸。”西决回答。

  “冷杉,冷杉你过来。”我突然间抬起头,寻找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脸凑了过来,他甚至有点儿害羞地把手伸给了我,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从西决那里离开,让他用力地抱紧了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小声地对他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是不是?”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灼热地亲了亲我的额头、眼角还有脸庞。他避开了我的嘴唇。

  我听见西决在我身后静静地站起了身。“让她稍微睡一会儿吧。”他的语气依然平和得没有起伏。

  “哥,我们回家吧。”后来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时候,最后的记忆总是停顿在南音有些悲哀的声音里。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记了是谁把我弄到床上来的。这种感觉很奇怪,类似宿醉,一种微妙的眩晕控制着我的脑袋和眼睛。然后我发现,贴着右边脸颊,有个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艰难地爬起来,摸到了我的手机,急急忙忙地抓在手里,是晚上十点了。很好,只要我能知道时间,我就觉得自己没丢。手机上有一个三婶打来的电话,还有两条短信。一条是冷杉的,他说他要去店里了他爱我;另一条是方靖晖的,他说“东霓,原谅我”。

  雪碧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我出来,静静地把脸转过来。“你醒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别看到太晚,自己早点儿睡觉,好么?”

  她轻轻地点点头,嘴里却说:“姑姑,小弟弟今天跟着那个人住到酒店里去了,他很快就要走了吗?”

  “对。”我慢慢地吞咽着一杯水。

  “你不想要他了么?”她轻轻松松地说。

  我一阵烦躁,本来想说:“乱讲什么呀?”可我却是没有表情地喝干了那杯水,说:“对。”这个字一说出来,我的心反倒是静下来了。也许是她安宁的语气、眼睛和表情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果然,她只是问:“为什么呀?”

  于是我很痛快地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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