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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雷鸣是他儿时的伙伴,两人的情份可以一直追溯到遥远的穿开裆裤玩小鸡鸡的年代。老家胡桥镇学堂胡村主要是由胡姓和雷姓构成,前者是大姓,八成村民姓胡,剩下的两成杂以雷、徐等少数姓氏。平日胡、雷两姓的孩子很少在一起玩,胡逸文和雷鸣则是特例,他们两家住得很近。那时候,雷鸣不叫雷鸣,叫大苕,胡逸文也不叫胡逸文,叫二癞。“苕”和“癞”在乡下都不是好词,一个意味着傻笨,另一个意思是癞疮疤,取这样的名当然是为了好生养。二癞经常一吃完饭就跑出家门,溜到大苕的窗户下学一声狗叫,大苕就真像一只野狗呼啦啦飞奔出来了。两人一起掏鸟窝,一起偷黄瓜,一起溜进别人的南瓜地找一个最大的南瓜挖一个洞,然后往里面灌大便。大了几岁后,他们开始一起在厕所里偷看女人解手,然后被提着裤子骂骂咧咧的女人赶得鸡飞狗跳。后来他们一起在村里上小学,然后去镇上读初中。但初中毕业后两人的命运开始分道扬镳——那年胡逸文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而雷鸣则跟着父亲一起去村子后面的白云山打石头卖钱。雷鸣的娘生他那年就难产而死,老实巴交的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之后,无力再送他继续深造——尽管他也考上了县一中。雷鸣很懂事地答应了父亲的要求。那天天刚蒙蒙亮,他将以前的课本一丝不苟地整理好,然后拿起榔头跟父亲一起上山。路过胡逸文家门口的时候,他喊了一句:“二癞,我到山上打石头了,你去城里好好念书!”后来二癞睡眼惺忪地跑出房门,没看到伙伴,只见通往白云山的山路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晃动。他叫了一声“大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胡逸文去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跟雷鸣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只到过年过节才有机会碰到一块。又黑又瘦的大苕面对二癞的高中课本满脸歆羡,他小心翼翼而又矜持地拿着课本眨闪着黑溜溜的眼珠向二癞讨教知识。高中生二癞已经有了斯文的小知识分子的派头,他嘴角一弯不屑道:“说了你也不懂。”大苕并不生气,他嘿嘿一笑,伸出乌黑的手爪子在二癞脸上使劲捏了一把,二癞白净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张黑白相间的花猫脸。两人嘻哈玩闹扭打在一起。

  15岁那年,雷鸣的命运再一次滑向冰寒的深渊:父亲在山上砸石头时被石头砸死了。其实那块石头一开始是奔着雷鸣去的,当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埋头砸着地上的碎石,突然听到父亲喊了一声“躲开”,便感觉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就看见父亲被一块巨大的石块重重压在下面。他哭叫着将鲜血模糊的父亲背下山,但到村子时父亲已经断气。雷鸣抱着父亲血淋淋的尸首整整哭了3天,3天后才在二叔和胡逸文父母的帮助下将父亲埋到雷家寒酸的祖坟地里入土为安。

  父亲死后,雷鸣没有再去采石场,后来跟着膝下无子的光棍二叔南下深圳打工。做过砖匠的二叔带着雷鸣辗转于深圳大大小小的工地到处揽活。几年后,二叔拉起一杆人成立了一个施工队,当上了小包工头,而雷鸣则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打工仔,同时也将二叔的砖匠手艺学得精稔,并且青出于蓝。

  4年后雷鸣回到老家过春节,那时胡逸文正在读大二。长得黝黑结实的雷鸣比胡逸文整整高了半个头,两人见了面,已没有了儿时的亲密无间,忸忸怩怩像两个大姑娘。后来雷鸣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苟富贵,莫相忘。你这大学生以后有出息了,可别忘了我。”那时候胡逸文在学校办报、写诗,兼任系学生会主席,正意气风发,他像伟人一样挥挥手臂表示没问题。只是他没有料到,许多年后他们的境遇会跟这句话恰恰相反。

  知道了胡逸文的学校地址,雷鸣回深圳后还给他写过几封信,每次信里都夹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10元、50元、100元不等,逸文能闻到钞票上直扑扑的汗酸味。这些钞票他一直留着没舍得用,而是作为友谊的见证珍藏起来……

  雷鸣跟二叔在深圳的工地干了10年,10年的工钱被二叔照单全收。他几次找二叔要回工钱,但被后者一句“钱我给你攒着娶媳妇”给顶回去了。后来他一气之下,偷偷拿了二叔几万块钱跑了,天南地北玩了一圈,钱花光了便回到龙阳……后来他在一个工地找到了一份事干,一个偶然的机会捡到一本《情感》杂志,见到版权页上的“责任编辑胡逸文”,心里顿时一喜,立刻按杂志上面的编辑部电话联系上了多年不见的兄弟……

  面对雷鸣的到来,胡逸文欣喜不已。他热情地将雷鸣带回罗家巷的出租屋,买回好酒好菜,两人边吃边聊,回忆起儿时友情都感慨万千,谈到此时此刻的机缘相见,又都唏嘘不已。

  雷鸣对逸文的租住屋很羡慕。“真不错,一个人住一层,干脆我搬来和你一起住算了。住了几个月的工棚,操,我这么能将就的人都受不了那里的脏乱臭!尤其是虱子,比他妈头发还多!”胡逸文说:“没问题,你搬过来了,我也有一个伴。”雷鸣说:“我说的是真的啊,房租咱一人一半。”胡逸文擂了擂他肩膀:“你这小子,谈什么钱!搬过来就是了。”

  正聊着,罗小娟上平台来收被子,笑着跟胡逸文打了声招呼。雷鸣的目光一直随着罗小娟收被、下楼,直至看不见,才收回目光,对逸文说:“这女孩谁啊?真漂亮!”

  “她是房东的女儿。”逸文说。

  “你们很熟?”

  “没有,才认识不久。”

  “怪不得你小子会租到这儿了,八成是看上人家女儿了。”

  “别胡扯!”逸文说道。

  吃完饭,夜色已降临,两人来平台远眺正前方那一大片灯火辉煌的楼宇,都默默抽着烟不说话。过了好久,雷鸣弹掉手中的烟屁股,狠狠地说:“总有一天我也要住上那样的楼房!二癞,你想吗?”

  “想,当然想!”胡逸文重重点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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