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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以往没事时,郭梓沁跟谢天来说话,不管是面对面,还是在电话里,那都是不能分心的,可是现在面对又多了一个考核小组组长身份的谢天来,郭梓沁就是不能集中精力跟他对话,因为曹董事长这会儿在哪里?依旧被他的心牵扯着。

  谢天来说,我来时,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这次本不想对你说的,怕影响你的考核情绪,现在看来,有必要跟你讲讲了。

  郭梓沁说,不好意思,谢处长。

  谢天来道,虽说是例行考核,但说不定意义重大。早些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我估计领导们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但不会一步到位,很有可能先组建一个筹备小组过来,搞机构选址调研,与地方政府沟通,办公设备采购等一系例前期工作。如果我的这个判断不偏离主航线的话,那领导们现在的着眼点,我想应该是放在物色筹备小组组长的人选上,而最合适的人选,我觉得离车西不会太远,因为水庙线,就有两个现成的挂职后备局级干部。

  郭梓沁心里动了动。谢天来的说话艺术,他还是了解的,谢天来向来是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轻易不会把话说满,就算某个结果出来了,但在没有落地之前,他说话也会留出余地。有关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这会儿他心里装着的,也许要比挂在他嘴上的多,看来他牵头的这次例行考核,背后还真有文章可作。

  郭梓沁试着问,北京方面,我是不是要打打电话,活动活动呀老兄?

  谢天来说,眼下倒是不必要,等等再说吧。不过你舍命救肖处长这件事,晚饭前我打电话跟陈部长汇报了,另外还跟有关部门的几个朋友也说了,相信你的英雄事迹,不等我回去,就能在机关大楼里传开,事后的影响嘛,我想会比当初赞扬你保护古墓的感激信要大多了。

  古墓两字,把郭梓沁的心刺了一下,这一刺倒使得他因找不到曹董事长的那种惶惑减轻了,继而他想到了那个因救肖明川而意外破碎的彩绘陶罐。

  他这次带陶罐来车西,并没打算直接就往谢天来手里塞,他要视情况机动行事,说开了就是他要看看谢天来懂不懂古董,懂得,这个彩绘陶罐的商业价值和艺术价值才能装到他的眼睛里,而他把彩绘陶罐捧回北京的意义,也就不必多言了。谢天来的官位虽说不高,但他手里有实权,机关大楼里的局级领导,他能玩得转的不少,时常是他请客,局级领导去埋单,而他跟一两个副部级领导的交情,深深浅浅就不是一般人能琢磨透的事了。小鬼唱大戏,瘦驴走长道,背后没几只无形的手撑着推着,谢天来在这个官不大权力重的位置上,也很难四平八稳地坐到今天。

  现在,集团公司准备在西部设立一个副局级派驻机构的事又从谢天来嘴里冒出来,心态渐渐趋于正常的郭梓沁,就不免有些懊丧,意识到眼下正是往外送彩绘陶罐的大好时机,却是想不到该出手的时候,古董变成了一堆古垃圾,肖明川啊肖明川,这都是因为你一条命闹的!

  谢天来嘿嘿一笑道,怎么没话了?行了,你也用不着多想了,对你而言,现在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这个我一到车西,就感觉到了。不过明天谈话呢,你还是得讲点技巧,我的意思是你的救人举动,在肖明川身上已经大放异彩了,那么明天在言语上,就可以考虑退让一下,适时说他几句好话,让那两个参与考核的人听听,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功夫在诗外,关键抓要害,三瓜两枣的,吃不吃也就那么回事了。

  郭梓沁说,你这是又帮我补了一个漏洞啊,谢老兄。

  谢天来说,都指望你改朝换代呢,我现在不多为你出点力,日后等你治理江山的时候,我可就没资本在你面前称老兄了,老弟。

  郭梓沁笑道,我幸运啊,昔日被老兄扶上马,一路送至今天。

  谢天来也笑了,说,打住,别忽悠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别红着一对眼睛就不好看了。

  郭梓沁噘了一下嘴,右边脸上划伤的地方,就火辣辣地一疼。

  通话后,郭梓沁并没有早点休息,他的第六感觉让他意识到今晚的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感,都害怕眼前的安静,似乎这份安静不是自然来临的,而是什么人为了某种目的精心制造出来的骗局。再一个让他不安的是,他现在越是想曹董事长在哪里,感觉越是不好。为了化解某种潜在的心理危机,郭梓沁又一次打了曹董事长的手机,结果还是说不上话,他心里的别扭劲大了,叹口气把手机扔到床上。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这安静让郭梓沁觉得此时喘口大气,说不定都有可能弄出什么意外来。这样不行,得分散一下注意力,郭梓沁只好再次打开电视。他没有坐下来看,而是握着控制器,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这是一家省级电视台的卫星频道,正在播放一个社会纪实节目,讲述某边远山区的一个残疾少年,如何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与悲惨命运抗争的故事。像这类关注底层人命运的纪实节目,郭梓沁过去说是没时间看也好,不喜欢看也罢,总之他是很少看。不过今天可能是因为心情异样的原因,郭梓沁没有把这个频道切换掉,而是扬着头坐进了沙发,两眼里并不专注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没多长时间就专注起来。

  某年的一场秋雨过后,某乡村小学的一间教室坍塌了,当时学生们正在上课,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丢掉了性命,残疾少年虽说保住了性命,但代价是永远丢失了一条正在发育着的右腿。郭梓沁捏着下巴,看着屏幕上这个不幸的少年,心里揪着揪着,就不是滋味了,联想到了另一个身处贫困环境的残疾少年四腿。有一次在四仙镇岔弯村,村支书让一个看上去十分乐观,但却是拄着双拐的少年,吆喝几个半大孩子给他擦车,事后他问村支书,那孩子的腿是怎么残疾的,村支书就说噢,你打听四腿呀,教室塌了砸的……郭梓沁闭上了眼睛,这是因为记忆里一个拄着双拐、绰号叫四腿的少年,已经出现在了他眼前,他的心被一阵阵拐声敲击得难受。

  当意识到这时的自己,确实很想为岔弯村的穷孩子们做点好事的时候,郭梓沁也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其实是乐意助人为乐的,感动人心的善良,只能从善良的举动中体现出来,比如说那会儿自己在宽沟里冒险救肖明川,再比如……他感觉到了心里正在升温,他甚至想,现在就应该去帮助一下像四腿那样的乡下孩子,让一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资助愿望,真实地到达它想要抵达的地方。然而转念一想,郭梓沁又笑了,因为他今夜特别想办成的这件事,其实是办不成的,眼下他身上的现金,还不足以让岔弯村的孩子们改变就学环境,看来自己的这个心愿,最快也只能是回到北京实现了。

  郭梓沁打算捐资在岔弯村盖一所小学校,给贫苦的孩子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然而,待这个油然而生的资助想法把他的心填满以后,他的某根神经受到了什么外力作用似的,突然绷紧,随后心里坠了一下,像是给什么惊吓着了。他眼里掠过一丝惶惑。他在恢复平静的过程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抿了抿嘴唇,禁不住扪心自问,打算捐资给岔弯村盖一所小学校,这个动机的源头在哪里呢?莫非是自己又一次想要拿钱作秀?或是想利用一所小学校的光彩来掩盖什么?平衡什么?制造什么?他眉头紧锁,神色谨慎,就像是正在思考一件棘手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晃了晃头,倒出一口长气,意识到自己在水庙线上做过的一些事情,以及与肖明川之间的来来往往,总是躲不开个人利益的驱使,心计整天用在人前人后的提防上,斤斤两两的算计上,拍领导哄下属的周旋上,付出与得到的比值上,这些好像已经成了自己做每一件事情的出发点……他叹口气,坐进沙发,笑了笑,笑里有些自嘲的味道。后来,当他隐约感觉体会到了肖明川昔日为石崖畔村募捐的那种特殊心情时,他被一种源于内心的力量征服了,他不再怀疑自己的捐资动机有任何问题了,他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真实可靠、有着一张感动面孔的郭梓沁,这让他的心里感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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