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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留瑕抛开剪子,心中丝毫不觉畅快,却终于能哭出声来。

  容子听见了声音,连忙要进来,却看见留瑕伏在绷子上痛哭,一吐舌头,又退了出去,让人寻总管来劝。

  另一个大宫女小岚听了容子的话,睡眼惺忪地到了魏珠住处,一个小太监看见是她,笑嘻嘻地说:“岚姑姑,寻师傅吗?他老人家给皇上身边的梁师傅叫去了。”

  宫女们都拜人面广、好帮忙的大太监做干阿玛,小岚正是康熙跟前红人梁九功的干女儿,便对那小太监说:“你去我干阿玛那儿寻师傅,说主子心绪不好,睡不沉,正要问师傅寻息香。”

  这是大宫女们跟总管的暗号,是表示这边出了不好解决的事。小太监不知道,只听了话,又拉了另一个小太监,往清溪书屋去。

  两人到了清溪书屋,找了当值的说了要来寻师傅,正巧梁九功走出来,小太监便上去请了个安:“梁老爷子,岚姑姑正要寻师傅,不知道……”

  “寻他什么事?”梁九功直着眼问,一般是不好问别的宫里事,小太监缩了一下,梁九功说,“我那干闺女这是怎么了?屁大的事就寻来这里?”

  “回老爷子话,岚姑姑说,主子心绪不好,睡不沉,要问师傅寻息香。”小太监只好把宫女的话转述一遍。

  梁九功脸色一正,对那小太监说:“你们在这里等。”

  说完,自己就闪身进去了,他自然是知道这些话的,知道太朴轩有事,便站在廊下,听着清溪书屋里的动静。其实,不是他找,是康熙要问话,此时,听康熙的声音说:“梁九功,你进来。”

  “是。”梁九功连忙走进,垂手站在旁边听宣,承乾宫总管魏珠跪在康熙旁边,正在给他捶腿,条桌上放着一小坛酒。康熙脸上泛着浅浅酡红,握着的杯子也空了,康熙晃了晃杯子,梁九功连忙上前拿起酒坛,要给他斟上。提起酒坛,却觉得一轻,已经喝了一半,一闻味儿,却是贵州贡上的茅台,最是烈性,他一抱酒坛,扑通跪下:“皇上,您不能再喝了。”

  “叫你倒!”康熙斩钉截铁地说,口齿还清晰,眼睛里却朦胧,已是醉了,“今儿是七夕,朕要痛乐一番!”

  梁九功紧张地想了一下,迅速有了主意:“皇上,这酒烈性,喝得多了,明儿说不出话,您要喝也成,奴才给您张罗着玉泉酿,不伤喉咙。”

  “什么玉泉酿!朕恨玉泉酿!”康熙突然暴怒起来,把那只宋代的越窑青瓷杯掼到地上。瓷杯应声而碎,一块碎片溅起,在梁九功的手指上划了一个口子。康熙笑了起来,声音却悲凉:“朕恨玉泉酿,喝起来就像喝眼泪,哈哈……赶明儿,朕要把玉泉山的泉眼堵起来,一滴水也不让出山,一滴水也不让酿酒,哈哈……”

  梁九功与魏珠低着头,两个人都是人精,一听就知道是为留瑕,心里不痛快,因为康熙总说:“慧妃的眼泪像玉泉水那么清”,所以,玉泉酿就是她的泪,喝起来,自然就和喝眼泪是一样的。梁九功本想劝康熙过去太朴轩,此时,也打消了念头,康熙一去,作为一个皇帝、一个男人,康熙不能在留瑕面前一诉心中郁垒,不愿意给她难受,泪眼对泪眼,伤心对伤心,两个人比赛痛苦,徒增愁绪而已。

  正思量着,又听康熙在说醉话,梁九功心中难过,康熙除了无可避免的大宴,几乎滴酒不沾,也不借酒浇愁,不快乐就去找快乐的事,只在有舒心的国事才小酌,从不超过三杯。此番喝了半坛,心头积了多少说不出的怨恨,可想而知。

  “……把朕当成椅子……谁来了谁坐,只要是女的都塞到朕身边……也不问朕想不想、要不要……十四岁时这样!都四十岁了还这样……嗝……”康熙打了个酒嗝,颓败地倒在榻上,悲伤地望着今晚的满天繁星,“今儿天上不哭,地上哭,朕要把喜鹊通通射下来……虚荣的东西……只顾着自己在天上露脸……要真这么好心,怎么不每天飞上去给搭桥?偏拣着今天?混账……名字带着喜,却眼瞧着人家夫妻分离……谁喜得起来……”

  魏珠抬了抬眼,他是通蒙文的,巴雅尔这个名字,在蒙语里正是“喜”的意思,敢情是借酒装疯,数落巴雅尔?他不敢猜,也决心不能把这话往外传,要传到了太后耳里,又有好一番折腾。他听得康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便大起胆子,与梁九功一人一边,把康熙搬到床上去,安顿好了,方才出去。

  梁九功吩咐了几个小太监进去伺候,自己亲自送魏珠出去:“怎么了这是?”

  “我们主子委屈,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魏珠愤愤不平地说,他压低了声音,“那个蒙古本家来的格格,竟是个小浪蹄子,跑到太后那里,说想给皇上做妃子。太后昨日找我们主子去,议着要给那格格名分,主子说了,得要皇上答应,那格格竟一掀帘子出来,问我们主子为什么不愿意她进宫,还说什么‘只想着跟姐姐一同伺候博格达汗’。太后大约想着本家多几个也不打紧,就逼着我们主子去问皇上。皇上说了不要,那格格又闹起来说是我们主子拦着,真气死人不偿命。”

  “这么个忘恩负义的蹄子,怎么会听她的?”梁九功说,他是个极精细的人,硬是把太后两字隐去,不让人抓到他说太后的坏话。

  魏珠义愤填膺,他跟梁九功都是练家子,打小跟着康熙练布库,十分高壮,攥着拳,像是要把谁拧死:“谁知道,那格格不知跟太后商议了什么,太后今日下午找我们主子去,要我们主子把常穿的首饰衣裳拿给格格,还说皇上要不要,晚上试一试就知道了。主子没奈何,还得亲手把那格格装扮得跟自己一样,我们主子多伶俐个人,挨了这窝心炮,话也说不利索,只能问那格格‘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皇上’?。”

  “那格格说什么?”梁九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宫里的这些妃嫔,虽也有性如烈火的,可从没听说有哪个未嫁姑娘给自己姐姐难看的。

  “她说‘博格达汗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我只嫁给英雄’。”魏珠说完,与梁九功同时一叹气,又说,“当下心头那份苦,就是我一个下人都不忍心,我们主子却还是好声好气,‘皇上不是英雄,他只是个人’。”

  “我们看着皇上是圣明天子,五百年才一见的圣君,皇上却常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不愿意我们多说好听话。说皇上只是人,这句话,倒足见贵主子是皇上的知心呀!”梁九功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门,等魏珠走远了,才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去休息。

  魏珠带着两个小太监走在通往太朴轩的路上,今日下午的事情一直在心中萦绕不去。他陪着留瑕去太后那里,太后端坐在榻上,正与巴雅尔亲昵地说着话,见留瑕进来,先支走了巴雅尔,才说:“留瑕,今儿咱捉弄捉弄皇帝,好不好?”

  “太后说好,留瑕努力巴结着就是。”留瑕蹲身一福。

  “那好,你让人把你常用的首饰衣服拿来,等会儿我去赴宴,你就在这儿,把巴雅尔扮得跟你一样,我让人给信号,你们俩过来,咱看看皇帝认不认得出来。”

  太后微笑着说,眸子里却闪着警告的光,留瑕的脸色猛地变白,颤着声跪了下去:“太后,巴雅尔进宫的事,我从没挡着不让,您若不放心我,直接问皇上就是,何必这样戏弄皇上?他恼起来,就是巴雅尔进了宫,也没有好脸色的。”

  “皇帝要不要巴雅尔,今晚试了就知道,你别多心,我也是为你着想,你虽然没有孩子,但我瞧着已经是稳稳当当的六宫之主,那是尽量不要专房的好;前些日子你心绪不佳,皇帝陪着你是应该的,可宫中这么多嫔妃,谁都眼巴巴地盼着。你既然已是贵妃,也许不久就要升皇贵妃,心胸也要大些才是。你也是过三十的人了,不能像从前那样撒娇,要学着劝皇帝多亲近其他人,这对你好、对其他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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