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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留瑕神色凄苦,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踏了一步,依偎在康熙怀中,康熙环抱着她。紫祯被宫女们带出去,回头看了一眼。

  康熙微微地俯着头,贴在留瑕鬓边,忧郁地看着窗外,留瑕蹙着眉,檀口微张,似乎是叹息。她那白皙的手,紧紧地揪着康熙那件石青近于墨黑色的补服,黄昏的光从白纱窗外透进来,将康熙与留瑕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合成一体,似乎永远不会分开。就这样一直停留在紫祯的记忆中,往后的岁月里,想起留瑕与康熙,第一个涌进记忆里的,依然是那一眼的景象。

  不知道他们拥抱了多久,时间凝滞着,那个以他们为中心的世界似乎遗忘了他们,阳光一寸一寸地退去,把他们推进一个十分恍惚的地方。夏日的夜一向吵闹,但是太朴轩里有种太庙似的安静、死寂,他们站在天与地之间,上不去、下不来,太朴轩、畅春园、北京城与大清国一环环地排在他们身外,像侍卫、也像探子,祖宗们那看不见的眼睛从上方亮晶晶地瞅着、天下人那无所不在的耳朵静静地埋伏在他们脚下,他们被那种无形的沉重封住了,比时间、比空气还要胶窒,像一对落进蜂蜜里的蝴蝶,翅膀依然那样鲜艳,却永远在琥珀色的汁液里,表演着最痛苦的那一幕。

  康熙的手伸进留瑕的宽袖里,紧紧地握着那只变得细瘦的手臂,留瑕感觉到了他的手轻轻地爬着她的皮肤,他的手很冰,她的手臂也很凉。留瑕想起了七夕那个下午的想象,两缕亡魂,在阴与阳的交界拥抱着,谁都不敢动,怕一动,扯醒了鬼卒,逼着他们永远分开。

  黑暗里,不用眼睛去看,心头却比明镜还清楚,那千丝万缕的情愁,指向了一个“断”字。留瑕已经无法承受太后、巴雅尔等人施加的压力,也无法去控制自己对康熙日益增加的独占欲,她爱他爱得入骨入心,要把他推到别人怀里,就像在自己心上狠狠划上一刀。

  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认命,六年来学会的宽容不嫉妒,全都是自欺欺人,伏在康熙怀中,留瑕无声地流着泪。她听见他的心跳,与她的心跳一致,隔院有人弹起了蒙古三弦,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远处不停地轮转着。十三年的岁月伴着那拨子的速度,也在心头滚了一圈。

  留瑕记起的是第一次的拥抱,在太皇太后的梓宫旁边,那一夜迷梦,吹长了情丝,而这长在宫中的情,在她心中成了密密麻麻的荆棘,不动不痛,一试图挣扎,就把心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康熙则想起了首次西征的时候,她的笑靥在帐中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她要的是彩凤双飞。但是他们中间夹杂了太多人太多事,把两颗原本应该相连的心分得遥远。他认为她可以承受的,但是没想到,她已经被伤得那样脆弱了。

  “你不要难过了……别的人朕不好说,但是她,朕决不碰她一根手指,好不好?”康熙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嘶哑地在留瑕耳边说,“不要为她计较,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朕三十岁才认识你,可人生苦短……朕不一定能有下一个三十年,也不会再有一个你……”

  留瑕沉默无语,两个人都低下了头,像是哀悼那已经永远回不来的时光。留瑕的手臂还握在康熙手里,她的身子也还倚在他怀里,却那样陌生,人生已经过去了。可是康熙还要作最后的努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走,留瑕,别走……这么多年,图的不就是现在吗……”

  现在……留瑕眼眶一热,现在……她拥有的是他最多的爱,也许现在,是他最没有保留的一刻……一股温热从心头直冲上来,却在口中被硬咽了下去,呛得胸口咳血一般疼痛。她想起从前由旁人处受过的所有委屈,都比不上他一句无心的挑剔令她耿耿于怀。她咬了咬下唇,才能哽咽地说:“承乾宫里再也容不下一个你、一个我了,我为你忍、你为我忍,忍来忍去,我们什么话都不敢跟对方说,爬得越高,我们就越孤独。我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变成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皇上……你走不了,只有我走,才能把这一切保留,我们,才没有白活。”

  康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低吼了一声,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虎,伏在留瑕颈间,却又像只渴望着温暖的小兽。留瑕抱着他,三弦的声音停下来,远处传来的是永宁寺的钟声,暮沉沉地砸下来,把他们的一切封住,像戏里能把作怪妖精镇住的紫金钵,打开之后一看,也许只是只千年金簪、只是个百年钿盒。留瑕眨了眨眼,读过了那么多诗文,在此刻只记得两句,她轻声地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把一切寄托在天上人间,这是大权在握的君王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康熙的身子颓然落在留瑕怀中,他低声说:“天长地久有时尽……”

  “可我没有恨……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是谎言、不是梦……”

  康熙直起身子,紧紧地拥住留瑕,他郑重地说:“一个人一辈子,不一定能有几回真心,但是朕对你,绝不是假!”

  “我知道。”留瑕的声音又轻又细,最后那个“道”,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像一个叹息。

  “你不知道……”

  康熙原是苦涩地笑着,笑声突然遏在空气中,他放开了留瑕,点亮了烛火,留瑕猝不及防,于是,她的不信任、她的绝望全部收入康熙眼中。他的脸皱紧,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要哭,留瑕最见不得他这种痛苦的表情,原本想决裂的意志动摇了,她很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在他身后,是明亮的烛光,留瑕顿时觉得,双臂像扑向火焰的蝶翼,她闭上眼睛,手没有收回。

  也许,这样发自于母性的爱情,是要牺牲自己的。

  然而,康熙只是站直了身子,拒绝再往前一步,即使他心中明镜也似,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十多年的情分,正在他的凝立中流逝。他是个极其懂得把握时机、甚至创造时机的人,但是,他只是选择了站在原地,在那明亮的光线下,他的表情显得冷酷而无情。

  “你从来就不知道……你从来就不相信朕对你是真心……你以为朕贪的是你的美貌、你的身子,可朕不是……你不懂……你不知道……你认为朕只是纵欲……所以你怕色衰爱弛,是不是?”

  “是。”是,也不是……留瑕心中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部涌到胸口,堵住了更多的解释。

  “所以……你也不懂朕……连你……都不懂……留瑕,连你……也不懂啊……”

  康熙大笑起来,他的手端住箭袖,眸光冷冽如冰,胸中澎湃的情思也冰冷了,他是自私的、自傲的,不容许别人的拒绝,即使是留瑕。如果要断,那也是从他说出口,他告诉自己,原来这些年来的知心也是自欺欺人,连她,都不懂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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