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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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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城市是个十里洋场,什么都拥有的花花世界;到那里,什么人都可以脱胎换骨地改变,包括灵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决定的事,除了老天爷,什么能使你改变呢?现在她相信了——钱和前途。 相信李念东在城里受过不少苦,他天生娇贵,怎么受得了工厂里超负荷运转的工作?听说很多人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他一定受够了罪,受够了白眼——听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活给最差的干,薪水给最低的,平时安全还得不到保障,贼和警察最惦念他们,不是偷他们就是收容他们谴送回乡下。城里好像特讨厌他们这样的人。 她曾经为丈夫的命运和安全担忧过,因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么出了工伤断了手脚,要么被警察打了,被贼偷了。而李念东却让她白担心了,他什么事也没有,又撞上了好运——从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里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误会,那女人是寡妇,或是神经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输给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结婚。接下来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应,他坚持离;他求她,威逼利诱。像许多家庭经历的离婚大战一样,哀求、眼泪、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结果他们离了,他赔给她六千块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从法院出来时,他看也没看她们娘仨一眼,径直走向一辆当时还算时髦的桑塔纳车里,车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呆呆地,哭不出来。走的走了,来的来了,但两个女儿比较坚强,都没有哭。当时大女儿一帆13岁了,懂事了,她用一种冷漠沉静的可怕眼光看着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神情与她的年龄出奇地不相称。小女儿一慈才8岁,那时的孩子好像发育迟钝似的,她还不太懂得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两个女儿从小就美,两朵花似的,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匆匆的脚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这种坚强只是丈夫的存在给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绳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她们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帆很聪明,也是真正坚强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夸奖又让她这个母亲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也许一帆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在各方面与众不同。” 那时村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上大学的学生,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就像出了一个县太爷似的全村轰动,这是怎样的一份荣耀啊! 她孤寂无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标,失去了丈夫,但还有一个有骨气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让她一生都骄傲的女儿!她要把宝押在这上面。 为了这次赌博,也为了希望,她吃尽了苦头,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亩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钱,因此周围邻居从不把女孩子送进学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顶。男孩子受传统偏爱,可以不封顶地上学,但男孩子大多调皮,定不下心来念书,在分数的巨大门槛前,男孩子们也纷纷缀学。学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权:有钱还得用功的孩子。 她没钱,但她的女儿用功。这个女孩用强大的智力优势弥补着母亲干瘪的钱袋和做人的尊严。 在农村,一个离了婚特别是让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让人瞧不起的,人们习惯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视别人,俯视便与蔑视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义。 离婚后的前两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泪洗面,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左邻右舍的冷眼冷脸和风言风语,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帆以她独特的气质慢慢改变了这一切,她的成绩和在学校里的表现远远超过了村里公认最棒的男孩子们,她接二连三在各种大赛中摘尽了荣誉,连县里最俱权威的特级教师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村民最相信权威的话,因此慢慢闭了嘴,用一种惊奇、妒忌和某种期待的目光打量这个赤着脚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倔强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别人不和她说话,她一般不会先和别人说话,小小的背影,永远那么孤单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与固执。 女儿的学费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来,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会吃不消,幸亏有李念东离婚的六千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段时间,素梅又遇到一个难题,就是二女儿一慈的入学,那笔钱快耗尽了,她再也拿不出钱来,如果让一慈入学的话,她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有一次难忘的对话她至死铭记。 “妈妈,小妹要上学吗?”一帆问。 “我们没钱了,昨天卖的十个鸡蛋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了,咱们的盐都是赊的。” “妈妈,一慈才10岁,她要成为文盲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退学,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龄小,对于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受教育的争执没有表现出相应的重视和关心。她文静地吃着饭,天生相信妈妈和姐姐不会对她产生私心;她爱着妈妈和姐姐,妈妈的苦劳就是她的苦劳,姐姐的荣誉就是她的荣誉,干任何活她都无怨无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帆的眼睛里露出那种特有的固执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里决定了:一帆继续上,一慈就不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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