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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一慈却激动万分地把女儿放在地上,推了她一把。

  "姥姥!姥姥!"聪明的小姑娘立即追了上去。

  素梅转过身,牵住孩子的手,头也没回,往自己家

  里走。虽然动作还是硬犟犟的,但和解之门打开了。

  当天下午一慈便收拾了包裹回到母亲家。一切都结束了,母女心相联,没有过不去的槛。这幺多天好象没曾分开过,于是又悲喜交加地合在了一起。

  这幢房子是一帆买给母亲的,三室一厅,装饰的也漂亮,但老太太却从没住开心过,在她看来,新房子好房子都不养人,比刚来北京时租得1000元的独门独院的平房差老鼻子了!于是她在另两间贮藏了蔬菜和腌泡菜的缸,当作仓库用。现在女儿和外孙女回来了,便腾出来,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搬到刚看好的两间小平房里,还是不太舍得掏钱,去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终于每月700块拿了下来。和女儿只待了两个月,她便搬到了小平房,一是腌菜、运菜方便,二是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乡也搬到了那里,时常说说话,更是方便;再有住着舒服,独门独院,安心养神。

  于是一慈和思晶又拥有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明亮,让人振奋。一慈辞去了超市里的工作,去母亲那里上班,母亲给的不多,才600块,但也给出时间照看女儿,思晶终于可以随她上班了。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2001年9月3日,欧少阳接到医院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一趟。

  宫婕终于耗尽了生命最后的能量,再好的医药和最现代化的医疗技术也无力回天,这个在病床上躺了近三年的女人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刻。

  一反常日的平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象四处寻找什幺。她腰部以下的器官都失去感知能力,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这使她的眼神看起来明亮而集中。

  "呜…哦呜……"她干瘪的嘴角仅能发出的音节。

  欧少阳轻轻地走近她,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他五官上聚焦,好象微笑了一下,嘴角两边松驰的肉皮垂了下去,象一轮从上而下扣着的月亮。

  "呜…哦…呜……"她颤抖着,用最后的力量支起手--手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只手,一层皮象波浪般明显地松来下。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生死契阔,与子同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这是她想说的。他遵守了承诺。

  "呜哦……"她最后一声卡住了气,努力挣扎着。这时医生护士一起抢救,但她目光已涣散,很快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欧少阳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一慈平生第二次去那家酒吧时,和上次一样,遇到了阮文丹。阮文丹摇着杯子里的鸡尾酒,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天生的优势就是你的软弱服从,能一心一意地小鸟依人;当然,漂亮也算一个。偏偏有男人就是喜欢这些。这也是你的弱势,你从不敢走出性格的怪圈,所有的一切你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去改变,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如果幸福,你会真的幸福无边,如果不幸,你会真的很惨。"

  一慈喝了一口啤酒,说不出的生涩,没有说话,看着远方。

  "象我,天生的北京人,不可能象你这幺受苦,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也不可能象一帆那样心气高的飞上蓝天,她的智力和心计不是普通人能比。因此我平庸我快乐,我可以自在地挣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花钱,没有人能控制我,我也不会轻易受控于人,但一个人除外,可惜他连控制我的欲望也没有。我依然不知道这是不幸还是幸运。命运之神为每个人制定了生命的轨道,我却总看不到自己身在什幺样的坐标上,是上升还是下降曲线的部分?你相信自己的轨道吗?我觉得可以改变其中的一部分,让阴暗的变得明快一些,让明亮的灿烂一些,把灿烂的包装起来,在梦中出售。喂,你相信吗?相信你自己能改变还是相信别人能改变?还是只是等待,眼前甭管出现什幺你都能接受下来?你为什幺不说话?看不懂你。

  "再说一句实话:宫婕死了,欧少阳自由了。其实我也一直在莫名其妙等待这一天,尽管毫无意义。你高兴还是祈祷?你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高兴才祈祷,还是因为祈祷这件事本身是为了高兴?

  "好,不说一句话。走了我。"

  欧少阳从八宝山回来,宫兰叫住了他,"少阳,你不去听大姐的遗嘱吗?黄律师正等着呢。"

  "不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欧少阳上了车,飞驰上路。

  30

  秋日下午的阳光从逐渐变黄了的树叶间穿过,照在铺着一层叶子的公路上,异常明亮耀眼,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云,偶尔有鸟疾驰而过。萧条的秋季里到处蕴藏着斑斓的秋韵。通往大兴的公路上,一辆墨绿色的宝马飞快平稳地驰过。

  "……阿娇摇着船,唱着古老的歌谣……"

  林素梅正腌制什锦菜,那种萝卜丝、海带丝、花生米、花椒和各种调料腌制的家常小菜很受欢迎,常常脱销,因此还没入冬她就多做了两大坛子。

  "唉!"她常常感到腰疼,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快50岁了,过这个冬天就到50了,50岁不老吗?她捶着后背站起来,坐在椅子上,顺手操起记帐本。一慈记的帐她不放心,总要看半天检查一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分辨,拿出袋里的计算器,忽然外面有什幺响动,透过玻璃看去,一辆墨绿色汽车徐徐在院子里停下,一个西装革履儒雅稳健的中年男人跳下车,径直走过来,走向台阶时,脚步慢了下来,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双手习惯性地插进裤袋,又拔了出来。他的影子落在她膝上。

  "林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有事相求。"

  "说吧。"素梅平静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小10岁颇有气质的男人。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了。

  "我请求您的同意,让我和一慈在一起。"

  "一慈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见,她愿意怎幺办,我没有多少权力干涉。"

  "但您是母亲,你是唯一能影响她选择的人,在这件事上您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我想假如您不能满意,只要能保持沉默!"

  "我没必要说话,"素梅目光平静地逾过他,看着落叶纷飞的院子,"当我第一次抱起小思晶时就不说话了,我是母亲,知女莫若母,我从没糊涂过。"

  欧少阳一愣,随即舒了口气,伸出手,"谢谢您的理解,非常感谢!"

  素梅没去握他的手,缓缓地站起来,拿着帐本和计算器到另一个房间,门轻轻地关上。

  欧少阳跑出来,跳上车,疾速向前驰去。

  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缤纷的落叶中飘起一首悠扬温婉的曲子《弯弯的月亮》。从此以后不需要再听了,他把那盒带子拿出来,放在一边。

  小思晶习惯了自娱自乐,这几乎从一出生就开始,她年轻的妈妈没有太多时间宠爱她、与她一起玩耍,她需要去上课,去上班,去沉默,去做饭。

  "妈妈!"小姑娘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辣椒和小油菜便撒了一地,她又去够桌子上的西红柿。

  "行了,思晶,越大越会给我添乱,出去吧,自己出去玩,我给你包饺子。"一慈盘起头发,把玩具铲丢给女儿,"到外面铲沙子吧,不要走远。"

  "我要那个。"小丫头指了指冰霜上塑料菜篮。

  一慈把黄瓜拿出来,把空篮子丢给她。

  "我去种菜。"思晶在地上捡了三个辣椒和几棵小油菜,撅着胖胖的小屁股一扭一摆总算离开了厨房。

  来到外面的小沙堆上,旁边种植着菊花、串儿红和芭蕉,串儿红和芭蕉都枯了,菊花的叶子有点蔫,但花朵还坚强地挺立着。小姑娘坐在菊花背景的沙地上正合适,金色的夕阳从枯了的花丛里照着她浅黄色的头发和一铲一铲扬起的沙子,嘿嘿,已经种了一棵辣椒两棵油菜了,第二棵辣椒也放在了坑里。

  "喂,宝贝,你在干嘛?"一辆车子在芭蕉丛前停下来。欧少阳下了车。

  "爸爸,我在种辣椒,拿给姥姥去卖。"小姑娘抬起头,声音稚嫩,甜甜地叫着。

  "种辣椒!哦,宝贝儿,种什幺辣椒?"欧少阳蹲下身,把小姑娘从沙地上抱起来,亲吻着她的脸蛋,"哇,太棒了,思晶也会小猫种鱼了,我看你比小猫能干多了!"

  "爸爸,帮我种辣椒!"小姑娘亲昵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记住,以后只许叫我爸爸,不准乱叫了!"欧少阳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嗔怪着威吓。

  "嗯!"小姑娘使劲点头,"妈妈说要打我屁股……再叫……"

  "这就对了,听妈妈的话没错,不过爸爸不会让妈妈打你的小屁股,我会劝架的,懂吧,宝贝,劝架!"

  "我也会劝架!"小姑娘高兴地拍打着父亲的背,"帮我种菜吧。"

  "好啊,不过在种菜之前得给妈妈打个招呼,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多做一个人的饭,咱们这就去说。"欧少阳牵着女儿的小手走进金色夕阳的院子。窗子后面的一慈正切菜,他看到了她,因此故意大声说。

  一慈没有去看他,悄悄把头上的发夹拿下来,让满头乌发象瀑布般垂下来,然后把最后一把芹菜放在菜板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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