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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走吧,早去早回。”他伸手过来,帮我系紧风衣的带子。

  “好吧。”我恋恋不舍,依然仰头凝视他的脸。

  他垂下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推了推我,说:“我觉得,我们好像被围观了。”

  我转过头,看见七个人,整整齐齐一排,站在离大门不远处,瞪大眼睛看着我。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一个大菜篮子,里面装着一条大鱼。

  那辆奔驰就停在他们旁边。

  我举起手,向众人“嗨”了一声:“姨妈!”

  17

  昆明号称春城,其实冬天还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冷,是湿冷。

  我和沥川穿的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牛仔裤,旅游鞋,外套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沥川说,这种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对情侣。其实,除去手中那根无法离开的手杖,沥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广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对着玻璃孤芳自赏,自诩有两分姿色,和沥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为担心过敏会引起皮肤感染,沥川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没有戴假肢。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计划了我们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镇吃小锅米线,购物,从姨妈家回来去大观楼,莲花公园,有力气的话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马坊,到驼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线。沥川的一大特色是,他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完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个“To do list(今日要事)”,并时时检查他的各种计划:周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五年计划,自认为是个很会安排时间的人。

  沥川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学中文喜欢偷懒。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见什么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记中文了。我问他,什么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觉得比我更云南。我晕。

  我姨妈捧着大菜篮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笑,我知道他比较好对付。剩下两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观。小男孩豆豆,东张西望。

  “姨妈,这是王沥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沥川微微颔首:“姨妈,您好。”

  我不得不说,此时的沥川目光深邃,神态矜持,气质清贵,言语坦荡,给人一种摄人的魄力和压力。

  我姨妈打量着他,半天,点了个头,没有说话。

  倒是我姨父开了口:“明白了,你这丫头就是为了他,和你爸大闹了一场。大年三十,离家出走。”

  我脸皮挺厚地点点头:“姨父,我买了您喜欢的糯米茶。”先找软的捏,个个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费。”姨父不顾姨妈铁青着脸,笑呵呵地。看样子他还想再说两句缓和气氛,刚要张口,姨妈生生打断他:“小秋,外面挺冷,到屋里坐去吧。” 她指示我表姐夫:“小高,你帮小秋提下东西。”

  她的话里,完全没有邀请沥川意思。

  立时,我的脖子有些发硬,伸手将沥川一挽:“不了,姨妈。我和沥川还有点事,改天再来给您拜年。”

  自从我妈去世,姨妈在我们家,就有特殊的权威。我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妈的一道影子,对她是又亲又敬。可是,我骑了十个小时的自行车从个旧跑出来,不是为了让沥川站在我姨妈面前,忍受耻辱。

  沥川将我的手轻轻一捻,淡淡的说:“小秋,好不容易来趟昆明,应当看看姨妈。我下午再来接你。”

  然后,他平静地对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说罢,放开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车。司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了出来,为他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我姨父忽然大声道:“等等,王先生。难得来趟昆明,请和小秋一起上来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机说:“是啊是啊,我们买了很多菜,一起吃个便饭吧!”

  我姨妈对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人怒目而视。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门口,我姨妈看着沥川,说:“王先生,楼上不好走,你需要人背你上去吗?”

  “不需要,姨妈。”沥川说,“您先请。”

  除掉话音里的挑衅,姨妈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家住七楼,楼梯又窄又陡,每层楼的转弯处还堆满了杂物。就是常人上楼都不停地变换身子才得通过。就是这种房子,当年我姨父若不是凭劳动模范的资格,还分不到。

  自家人熟门熟路,只听见蹬蹬蹬几声,我姨妈、姨父、表姐、豆豆、表姐夫们都不见了。剩下我陪着沥川,一步一级,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楼,沥川倚着墙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说:“你别老站在我后面。万一我摔倒,你岂不是要跟着跌下去?”

  我说:“我就是要跟在你后头。万一跌倒了,还可以拦着你。”

  他没再多说,用拐杖点了点楼梯,示意我先上去。

  没办法,我只好走在他前面去。继续陪他往上走。

  走到六楼,我一眼瞥见他鞋带有些松,正打算弯腰下去替他系好。他拦住我:“我自己来。”

  “这个也跟我抢?”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绳结拉得死死的。

  “上次你这么一系,害得我只好用剪刀剪开。”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问:“你该不会连那双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这人从来不拿钱当钱,我跟他较什么劲呢。

  到了七楼,姨妈家的人早已进了屋,只有姨父还守在门边替我们拉着弹簧门。沥川连忙上前将门拉住,我从他胸前挤进屋去。然后,他进门,替我脱了风衣,连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残疾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我看见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它的人,则都在极力掩饰惊奇的目光。

  “坐这里吧,沥川。” 我指着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有扶手的单人沙发,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那边引。其实那是姨妈的专坐,她老喜欢坐在那儿打毛衣,看电视。

  在公共场合,沥川会坚持穿戴假肢,因为他的身体若没有接受腔的支撑,很难坐稳。如果没有假肢,在比较坚硬的椅子上端坐十分钟他就开始觉得痛苦。

  想不到沥川迅速地觉察到了那个座位的特殊性,不肯坐:“我坐那张椅子上就可以了。”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木椅子旁边,坐下来。

  表姐一个一个地派茶。

  姨妈喝了一口茶,问道:“王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飞机。”我替他说。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横了我一眼,又问。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还挺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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