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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停停停,奶奶,我们真的不会再生了,至少近五年之内,绝对不会。”我挥舞着菜刀,大有不容人反驳的架势。

  奶奶不再多言,只是郁郁寡欢地倚门而立。这是她的智慧,她知道,我童佳倩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谁要是企图从我身上牟利,最好是采取慢慢渗透的法子。比如,她就是靠着那松弛的皮囊配合上这副凄凉而绝望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唤醒我心中尊老爱老的优秀品德,渐渐引领着我为她做牛做马的。

  怀着锦锦那会儿,她早就从我的生理反应以及肚子的形状上看透了锦锦的性别,以至于到了我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脚面时,她还能心安理得让我五层楼楼上楼下给她买栗子拎苹果,最过分的是,她嫌洗衣机洗衣服不干净,非让我给她手洗,手洗还不行,还得用搓板儿搓。我当时就问她:“奶奶,你是惦记着让我用脖子顶着搓板吗?”

  有关奶奶的状,我是没少跟刘易阳告。刘易阳一脸不相信:“是吗?”我抬腿就给他一脚:“是妈?我还是爸呢。你说,我有必要跟你面前诬蔑一个老太太吗?”刘易阳卑躬屈膝:“没有没有,我的老婆大人,您可别动了胎气。”“动了就动了,反正是个不讨喜的丫头。”“什么话?女儿是千金。”

  刘易阳对我的爱,对我肚子里那不管是男是女的小生命的爱,是我在刘家的全部财富。他的那份爱,并不是一句两句“老婆大人”或“千金”,而是那在厕所里顶着搓板洗衣服的背影。后来有一天,奶奶终于发现,她那洗得并不太干净的衣服,竟是出自她那宝贝金孙的双手,又惊又悔险些背过气儿去。

  第七十话:辞去什么旧,迎来什么新(5)

  锦锦的降生,令我对奶奶的眼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在产房里,我没少对老天爷祈祷:请赐给我个儿子吧。这倒不是因为我不爱女儿,而是我憋足了气,想让奶奶惊掉了老花镜,悔掉了下巴,想让她因为怠慢了重孙而捶胸顿足,可惜,没成功。而更不凑巧的是,就在那天的早上,奶奶还在下楼时坐了个屁蹲儿,导致在我坐月子的期间,她也只能与床相伴。我看得出来,她看锦锦的眼神,简直就像看个扫帚星。

  “奶奶,您去瞧瞧锦锦,她虽说是个女孩儿,可比男孩儿身体还壮,嗓门儿还洪亮,不信您瞧一眼去。”今天,我心血来潮,盼望一幕合家欢。

  不知是我手上菜刀的作用,还是那窗外的鞭炮声也鼓舞了奶奶的心潮,反正她真的听从了我的话,扭身挪向了婆婆的房间。而我也不由自主跟在了她的身后,当然,我先撂下了菜刀。

  锦锦正在和婆婆玩儿拨浪鼓,一人拿一个,摇得是无比兴奋,毫无乐感。见奶奶推门而入,婆婆竟一怔。想想也是,奶奶真是难得屈尊莅临。这会儿,锦锦正躺在公婆的大床上,笑得小脸儿如新衣一般红艳艳。锦锦一偏头,盯住了她的太奶奶,随后,她就咯咯咯笑成一团,小胳膊小腿儿也忙活得令人眼花缭乱。我心说,这孩子还真争气,如果喜兴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讨不到太奶奶欢心的话,那从今以后,也省得我再给她们之间架设桥梁了。

  奶奶笑了,笑得很浅,笑得很不情愿,可她终究是笑了。见了这一幕,我险些哭了。

  “妈,您看她跟阳阳小时候简直一个样儿。”在孩子的问题上,我婆婆是我的同盟军。我们把锦锦当个宝,就巴不得四处献宝。

  “这眼睛,这嘴,是像。”奶奶对锦锦越凑越近。

  “女孩儿就是像爸爸,长大了也爱和爸爸亲。”我在一旁补充说明。

  锦锦还在笑,嘴里咿咿呀呀的,贫气得要命。奶奶缓慢地从衣兜里掏出手,颤抖地伸向锦锦,终于,碰上了锦锦那手感堪比丝绸的肌肤。而这时,锦锦那粉嘟嘟的小嘴儿一噘,竟嘬出一个响来,好似亲了她那太奶奶一大口。

  奶奶乐了,乐得嘎嘎嘎的,乐得皱纹更加深邃,双手颤抖得更加剧烈。这个孤独的老人,养育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子,而他们都早已硬朗得不再会承欢她的膝下。而锦锦,她是个天使,她手上握着打开我们心门的钥匙,只要你不抗拒她的靠近,她就会把开阔和灿烂赐予你。

  等我做熟了饭时,奶奶,婆婆还在一左一右逗弄着锦锦。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这小宝儿可真乖。不光是乖,还机灵呢。阳阳小时候也是,见人就笑。哎,一晃阳阳都这么大了。这不是又有小的了吗?可惜是个女娃娃啊。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妈,您一辈子都是带男孩儿,这换个样儿,多好。

  夜色已黑漆漆了,窗外烟花不断,鞭炮声不绝于耳。我童佳倩平生第一次认为,过年的喧闹太肤浅,平和的温馨才最可贵。

  八道菜剩下了六道半,我们这三个妇女同志的胃口,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电视上没完没了的歌曲大联唱和聒噪的相声小品,实在是唤不回奶奶那已远去的青春,早早地,她就倦极睡去了。临睡前,她攥了攥锦锦胖乎乎的小手,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已实属难得。

  锦锦吃了个饱肚儿,也知足地睡去了九霄云外,我和婆婆守在她的小床边,仿佛哼哈二将。有了窗外的喧嚣,我和我婆婆的谈话就俨然成了“轻谈”,并不足以影响她的睡眠。

  第七十一话:辞去什么旧,迎来什么新(6)

  “房子找得怎么样了?”这问题婆婆天天含在嘴里,却终于在今年的年根儿底下问出了口。

  “差不多了。”我含糊且虚假地回答。要找房子搬是我童佳倩的提议,我自然不能说房市太冷酷,希望真渺茫之类的丧气话。说白了,我这就是外强中干。

  “在这儿住得不好吗?”婆婆比我坦诚,挽留之意溢于言表。

  “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和易阳想独立独立,住在家里,永远长不大。”我说得冠冕堂皇。

  “那白天你们上班,小宝儿怎么办?”

  “我们打算找个保姆。”

  “哦,哦。”婆婆第一个“哦”饱含讶异,第二个“哦”则深藏失意。她的自信心大概叫我那区区几个字摧残得支离破碎。保姆?原来我的全心全意尽心尽力还不如一个保姆。

  我童佳倩也不懂了。活到了这把年纪,把人生大事几乎也都活过去了,可怎么却越活越糊涂,越活越没人性了?我想创造跟亲生女儿亲近的环境,有错吗?我想让亲生女儿远离溺爱,坚强成长,有错吗?可为什么我却非得不得已打破旁人的充实生活,蹂躏了旁人那颗肉做的心?这不是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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