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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感觉灵魂一点一点的离开自己的身体,浮在医院房顶的空气中,看着肉体的那个自己。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记得有一次生病了,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得直盯着白到耀眼的天花板,药瓶中微甜抑或咸涩的液体通过一根长而细的软管和尖尖的针头轻易的进入了我的血液。我恐惧,我一直觉得悲伤也如同这输液一样正在一点点的吞噬我的神经和我脆弱的身体。我感觉到时间从我身边悄然走过,我想呼喊,喉咙却干涸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伸出手去,时间回头,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要为我而停留的意思。它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灵魂,浮向天空,不断的向上、向上。那种感觉很奇怪。

  在不知道多久以后,我明明听到耳边有陌生的声音说:“手术结束了,可以下来了。”可是我就是无法动弹,感觉自己的灵魂仍未附体,它离我很近。像一团淡淡的烟雾,凝聚而成的形象。我告诉自己要起身,但是身体却动弹不了。

  “小翎子?”接下来,我听到耳边展翔关切的呼唤,我听的很清晰。我看到那团白雾——浮在空中的灵魂慢慢的落下来,一点点的包围着我的身子,回归至我的身体内。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左眼被一块白色的纱棉遮住了,我睁开右眼看他,看他眼睛中的疼惜与焦急。他很紧张,不停的拭去我鬓角的汗水,按摩我的手指关节。因为他固执的认为,这样可以让我不安的情绪下平静下来。我相信在我难过的时候,他一定感同身受。不然,他的额头不会也有那么多的汗水。我从不怀疑,他的真心与痴情。

  我抬起手抚摸他的脸,他反把我的手抓住。我对着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看着他,便觉安心了。麻醉药渐渐散去的感觉很不好,想呕吐,难受的不停的扭来扭去。他揽着我,我不顾形象的躺在他的怀里乱动。眼睛已经开始有痛感。像是在烫红了的铬铁上煎,撕心裂肺。他不停的在我耳边昵喃,轻声细语的说着一些话。我不想流泪,只是泪水真的不是身体能够控制得了的,从右眼中不断的涌出来。他把洁柔面子可湿水纸巾贴在我的右眼角下面,不一会儿,纸巾因为饱含了眼泪而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努力的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忘记疼痛。他开始和我商量,要办怎样的婚礼,要穿怎样的礼服,要多大的戒指,要在哪里拍摄结婚照片。他不断的说着,我眼里流着泪,嘴角微微扬起,对他轻笑。用胳膊楼住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衣物柔顺剂的味道,疼痛开始让人麻木,思想开始发散着飘出去。

  这一刻,有他真好。这一世,有他真好。或者我们经历了五千年的暮鼓晨钟,经历了五千年的古佛青灯,才会在千千万万时间的旷野中,于千千万万个轮回转世,在今生,相逢。在绿肥红瘦的风雨飘摇中,我们对视一笑。在斟满人比黄花瘦的金樽清酒中,我们相敬如宾。只因你的存在,我才有爱情,才知道爱情。每个人都有故事和秘密,我的所有故事和秘密全部都是你的,我把它放进心灵里干净的一隅,一生珍藏。亲爱的叔叔,谢谢你活在这个世上……

  62.

  霰粒肿切除手术无需住院,CT的结果两个小时就已经取到。展翔先把我送进车里,然后再去医生办公室咨询病情。回家的路上,他把座椅调整到一个可以半躺的角度,我昏昏沉沉的问他是什么情况。他拍拍我的手,感受到我手的冰凉,把暖气打开,乐观的说:“什么都没有!医生都说什么病都没有的,现在切除了这个肿块,以后就再也不会再长了。”

  我问,是吗?

  他说:“是啊!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老人家都说,想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你要想些好的事情,想我们以后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想怎么花光我的钱,想买什么样的保养品来犒劳自己,别的都不用你想了!”

  我闭着眼睛回答他:“那我岂不是太幸福了,什么都不用做,只为自己快乐。不行,这样太自私了。我不要成为那个样子。”

  “小翎子,你才二十六岁,还是青春貌美如花似玉,你要好好享受你的青春,这是你的自由与权利。虽然我也希望每天一回家都能看到你,但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在我没有找到你之前,那么多的心事已经够让你憔悴。现在你有我了,要是反而更累,我会觉得愧疚,会对你有歉意的。我希望你快乐,因为有我,更加快乐。”

  淡淡的笑容漾上我的腮边,我睁开右眼看他,坚决又轻柔的说:“我乐意。我有自己快乐的方式,开心的源泉。你不用担心我,真的。”

  他对我的固执有些不悦,拿回手放在方向盘上,继续开车。

  我闭上眼睛,不再解释,不再诉说,无语锁住了心伤,无边无际。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我明明已经咨询过医生。但是展翔说没有,就什么都没有吧!

  为了你,我愿意相信有来生。

  为了你,我愿意相信善意的谎言。

  飞扬和绕月望着我的样子,满脸纠结的表情。我笑着摸他们的脸,去房间躺下。绕月拿着一瓶水,费力的拧着盖子。屈臣氏蒸馏水的盖子有粘有原装正品的封贴,对于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来说,开启它是力不从心的事情。我伸出手,她不情愿的放进我的手里,小小年纪竟也叹了口气。我抿嘴喝了一口水,其实胃里翻江倒海,一点儿都不想吞咽任何东西。绕月接过水,趴在床上看着我,伸出小手轻轻抚摸一下我左眼上的纱棉,想了想,又对着我的眼睛长长的吹了口气。我把她搂进怀里,百感交集。

  第三天,小缎携其男友路经中山,顺便看我们。展翔去候机楼接他们过来,我已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走来走去,只是眼睛的纱棉仍未去除,偶尔的时候会有些许疼痛。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让白小缎倾心臣服于其脚前的男人——周南先生。他有着很干净的笑容,很安静的气质。那种净和静,就像是在喧嚣的马路上,他依然是淡然且淡定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仿佛他的周身罩上了一种看不见的无形的防护网,所有的尘埃与烦燥都无法接近他。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并让人心安神往的气质。

  他送花给我,百合与康乃馨。我接过花说谢谢,他微微的一笑,如沐春风。

  他安静却并不冷淡,他和展翔聊的很快乐,他们的谈论声从大阳台上传过来,我和小缎在厨房里对视而笑。终于,我们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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