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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上寨村和中寨村是两个苗、彝、汉族杂居村子,到第八天,朱自强一行五人终于来到了上寨,这儿海拔高达2113米,终年云雾迷漫,见到太阳不超出一个月,气候非常潮湿,老杨说,这儿有个风俗是不洗澡,一来是天气太冷,二是空气湿度太大,衣服晾不干,只有用炭火烤,而煤炭又要到山下去背。

  村里大半人都在烧材火,远远的就看见袅袅炊烟,混在雾气左右摆动,山里一时雨,一时风,就像大姑娘发脾气,想着就来一阵,五人踩着稀烂的泥浆,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村子走去,八天下来,其他人对朱自强算是刮目相看了,走了差不多三百里山路,朱自强硬是没叫声累,第一个撑不住的倒是刘海龙,这个笔杆子虽然也下过乡,可像这样的革命考验还是头一回。

  老杨和刘艳两人的耐力惊人,连朱自强都暗暗佩服,不愧是山区里的干部,单凭这走山路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快进寨子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从低矮的茅草屋后窜出十几个人,手拿铜锣、芦笙,脚上穿的解放鞋、棕绳鞋踏得烂泥一阵恶臭,可每个人嘴里都在用苗语唱着,刘艳低声对朱自强道:“他们是在欢迎你,你仔细听,每句的后面都有一个朱书记的发音。”

  朱自强仔细听,果然前面一串飞快的苗语后边都带着唱腔叫了声朱书记,心想肯定是朱明军让人带信回来。唱完后,几个身着苗服,头发挽成道士髻,塑料梳子固定,朱自强明白,这表示已经结婚了,每人手里捧着个大牛角,共五个妇女走上来,清脆的歌声就像出谷的黄莺,软软的苗语,合着眼里兴奋的、热情的光彩,不顾脚下的稀泥,踏着舞步前来敬酒,朱自强接过牛角,对方不停地唱着,朱自强暗暗地一咬牙,老杨他们说过,你不一口喝完,她们就会一直唱,如果能一连喝下三牛角,就会受到最尊贵的待遇。

  三牛角下去,朱自强甩甩头,胸腹间涌起阵阵热气,辣得他不断咧嘴,刘艳急忙走过来扶着:“朱书记,喝得太急了,我带去你呕出来,不然呆会儿酒劲上来,可受不起那活罪!”

  朱自强摇摇头:“我没事大姐,他们村长支书是谁?”又压低声音问:“一牛角有多少酒?”

  刘艳也压低声音道:“一斤。”

  村长和支书是同一个人,五十几的一个朱姓老苗族,穿着中山装,肩背前胸等地方都起了一层黑垢,戴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陪着老杨走在前边。朱自强跟在身后,趁着走动,不断地运气化解酒劲。

  村里的茅屋被材火薰得漆黑,不时飘出一阵猪粪味,小孩们就像花脸猫,鼻涕涂在脸上,有的已经干成壳,一个个头发乱蓬蓬的,有的肚子高高挺起,浑身的泥灰污垢,睁着两只大眼睛打量五人,刘艳不时走过去,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孩子们都露出开心的笑容,打着苗语叫人。

  朱自强叫住老杨:“咱们先去看看那几个特困户吧。”朱村长急忙点头:“要得嘞,要去看他们。”说完就领着头往村后转,不多时转到一个低洼处,几根木棒撑起塑料棚布,门外一排坐着七个小孩,下身用红白的塑料布围着,分不清男女,全部都是一头打着结的长发,只有眼珠子不断翻动,刘艳在身旁道:“这家人姓谢,是汉族,连生了五个女儿,非想生个儿子,到了第六胎生了对双胞女儿,唉,崇剑当初来抓计生,他婆娘死活不结扎,拿把剪刀顶着胸口。”

  朱自强看着脚下,他再没有勇气跟那些孩子们对视,有一种东西让他无法面对,嘴里顺口问道:“房子呢?”

  刘艳指着村口的一间陈旧的茅屋道:“早卖了,生老三的时候就卖了。前年,他们家才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前年开始,民政给他们救济,修房子的钱又被俩口子悄悄用来生老六老七……”

  朱自强走过去,蹲在年纪最大的女孩面前问:“冷吗?”女孩怯怯地点点头,村长喳呼呼地喊着“老谢!”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露膝盖、屁股补丁的男人飞跑过来,年纪三十左右,看看刘艳在,急忙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刘大姐,又来啥官了?有没有带吃的?”

  刘艳有些尴尬地看看朱自强,老谢看她这样,急忙转身对朱自强道:“这位什么领导?感谢您!关心帮助山区穷人呐!”

  朱自强不等其他人说话,抢先道:“我是田园乡书记,这次来没有带任何东西。”

  老谢一脸失望地看看屋里,然后猫下身子骂道:“什么都不带来整啥子?现在的官越来越凶,马戏团还要收门票,不许看了,去别家!”

  朱自强笑道:“你就宁愿一辈子吃救济粮?”

  老谢翻着白眼骂:“老子愿意!想抓我婆娘做结扎?门都没有!”几人见他误会了,估计这几年来他这儿的干部,不是慰问救济,就是抓计生搞结扎,果然老谢指着蒋崇剑道:“老子认得你,计生站的,咋个说?今天来硬的还是来软的?”

  蒋崇剑冲过去一把掐着他脖子:“硬的咋个?软的又咋个?你连生六胎还有理得很!你看看自己造的孽,七个娃儿,裤子都没得穿你还想生!”

  蒋崇剑膀大腰圆的一条大汉,老谢虽是农村劳力,也不是他的对手,被吓得脸青面黑,闭着眼睛张嘴大叫:“乡干部打人喽!大家快过来看哦!要打死人喽!为人民服务就是这样的,大家快来看哦……”

  朱自强冲蒋崇剑摇摇手,让他放下老谢,然后笑道:“别叫了!我们今天不是来抓你俩口子搞结扎的。”

  老谢听到这话,鼓着眼问:“真的?”

  朱自强点点头,不再理他,对其他人道:“走吧,其他几家也不用去了,咱们到村长家坐坐。”

  朱自强满腹心事,这样的超生户已经见过好几家,只有老谢生得最多,七个!要怎么才能扭过他们观念呢?朱自强很伤脑筋,老谢指望着政府救济,却还是对抗计生政策,难道养儿防老的观念就这么牢固?

  刚要进村长家的时候,刘艳过来拉拉朱自强:“朱书记,这儿也有家特困户,你去看看。”

  这几天下来,刘艳在农民心中的威信、地位,和受爱戴的程度,让朱自强对她更是尊重,见刘艳这么说,肯定有缘故,于是跟着她钻进了一户低矮的黑茅屋,屋角用泥土砌了个灶台,材火突明突暗地照着屋里。

  墙壁被薰得漆黑,对着灶台的一角铺着茅草,上面有两床棉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歪在床上,灶台边蹲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烟火薰得两眼通红,抹着眼泪往锅里扔野菜,冷不防有人走了进来,待看清是刘艳后,小女孩咧着嘴笑了:“刘娘娘来了,快坐,我正煮稀饭呢。”

  朱自强探身到灶边,见锅里稀稀的漂着玉米面,朱自强拿起些野菜问道:“这些能吃吗?”

  小女孩见朱自强年青,又是满脸笑容,便点头道:“可以吃啊,混着洋芋喝,味道好得很呢。”

  老杨几人没进来,屋里太小了,容不下第五个人,刘艳走到老人的身边,伸出手去握着:“吴奶奶,病给好些了?”

  老人撑了撑身子:“是刘主任来了,快坐,小燕儿就要做好饭了,随便吃点,这次下来又办什么事。”

  刘艳笑道:“没什么事,那是新来的书记,他想看望一下大家。”

  吴奶奶睁着一对昏黄的眼睛扫向朱自强,估计视力不好,但嘴里却说道:“你跟书记说说,我们家不用救济了,够吃够吃。”

  朱自强听得心里难受,急忙在这边问叫小燕的女孩:“天天都吃这个吗?”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哪能啊,这是从地里刚收的苞谷,要匀开吃,有洋芋的时候烧洋芋吃,没洋芋的时候就要喝稀饭。”朱自强听得鼻子一阵发酸,急忙扭头对刘艳道:“大姐,我们先出去吧。”

  刘艳点点头,轻轻地拍着老人:“吴奶奶,你好好休息,我们到别家看看。”

  吴奶奶急忙抓住刘艳的手道:“刘主任,碰到了就吃完饭再去,别到其他家去了,我这儿有烧洋芋。”

  小燕也急忙劝:“刘娘娘,你看嘛,我稀饭都煮好了,再弄几个洋芋烧起,就在我家吃饭了好不?”

  刘艳婉转推辞过后,出门见朱自强呆呆地看着远山,云雾迷绕,眼里的泪水轻轻地滑落下来,刘艳拍拍他的肩头,就像安慰自己孩子一般:“没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大姐说说这家人的情况。”

  刘艳嗯了两声,然后缓缓地说:“吴奶奶是孤寡老人,丈夫解放前就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抚养长大,嫁到下边中寨,冬天烧炭火没开窗通风,一家被闷死在屋里。小燕是孤儿,八六年修田园通县城的公路时,她父母被炮炸死,前年她爷爷奶奶死了,小燕就搬来跟吴奶奶住。小燕明年就要上初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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