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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奶声奶气地一唤,春阳立时回神,赶忙上前一礼:"春阳见过姑爷!"她瞅了眼明显敛下笑来的孙永航,颇不以为然,然而待见到连小荻儿亦抿下了笑涡,不知怎地就升起一抹失落,"姑爷,少爷有些咳嗽,药已过了些时辰,得赶紧补上。"

  这父子三人明白显现出来的疏离使得春阳心中微苦。这姑爷半声不吭就抱走了,好容易打听到门房小厮处,才知是由亲爹带着走的!那碗药按着老大夫说的火候煎,是谁在边上候着?人不见了,热了三四回,又是谁在惦记着?

  孙永航敛了敛眉,朝荻儿看了眼,在那红晕未褪的小脸上亲昵一吻,才放他下来,柔声道:"荻儿乖,回去好好喝药。"

  "嗯。"荻儿乖巧地应着,又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抓得热热的手,夜风吹来,凉凉的,令人有些不舍。舍不得眼前这个与往常不同的会大笑的爹爹,舍不得眼前这个会分他桃米饼吃的哥哥,然而当春阳拉上她的小手时,他还是温顺地转身了。

  蓦地,衣袖被一只小手拉住,"明天老地方,咱们还玩!别忘啦!"童稚的声音漾着一朵笑花。

  "嗯,哥哥!"荻儿大力地一点头,颊边终于再现笑涡。

  孙永航有些涩然地抱着菁儿朝那方他日思夜想却始终未尝企及的院落走着。五个月、两年!自那日官衙外,有多久,她再不曾正眼看自己一眼?自那些事后,有多久,他再未能跨入回影苑的门槛?

  这一路,每一处景,每一丛花木,每一梢枝头,如今且行且看,都涌溢出无穷回忆,点点滴滴。苑中第一朵含笑,曾簪上过她的鬓间;苑中第一枝桂子,曾被她摘下插过净瓶;苑中第一场新雪,曾由他作画,由她刺绣……有多少个曾经?数不清!

  前方昏暗,忽然透出一晕光亮,柔柔暖暖,将一腔凄苦的心密密包裹起来,原来已是掌灯时分。

  孙永航暗里一咬牙,步子便紧了许多。

  "小姐,要不我去找找?"

  "找什么!历三娘不早来支会过了?稍早些成刚也托人转过信来了!"灯晕下,骆垂绮望着案上那方雕着馨兰的砚盘,话虽淡然,神思却有些不属。

  溶月瞧在眼里,心中也微微一叹。这方兰砚是二人同去选的毛坯,航少爷亲手雕了送的。这分明是恩爱的两人,却偏生插入个相府千金;然这分明已成怨怼的二人,却又痴恨情钟,难以释怀。往常不识情爱,只道小姐最是委屈,如今想,这二人却俱是委屈。爱是痴,怨亦痴!

  才思忖间,外间忽然传来一阵稚嫩的呼声,"娘!娘!菁儿回来啦!"

  骆垂绮猛地一震,也不待溶月,快步就奔至门前。然而,应门的手才伸,又似蛰了般缩了回来,扣在袖间,隐隐发颤。

  许是等不及,菁儿硬是挣出孙永航有些紧的怀抱,倾着身子推门,边推边喊:"娘!菁儿买了肉桂……嗯,肉桂谷……饼,爹爹说你最爱吃的饼!"

  许是门原就虚掩着,只菁儿一倾,门便"吱呀"一声,在毫无防备的骆垂绮面前打开。那抹镂心镌骨的容颜,那道爱恨入骨的身影就展现在毫无防备的她的面前。

  许多思念,不及收拾;许多情钟,不及掩饰;许多恨意,亦不及倾侧。只这么望着,一个不觉怀中的孩子已挣扎下地,一个不觉菁儿扯着她的衣袖要抱。

  "垂绮……"相思至深的手,制不住激切地抚上魂梦相萦的脸,青如远黛的眉宇,愈显清冷的杏眸,那容颜呵,那眉目呵,总是美丽依旧,却沧桑日重。是他吧,叫那心伤划上了原本明朗的心房;是他,叫那幽怨刻上了那双曾经蕴情蕴致的双眸!"垂绮!"终于,将眼前夹爱夹怨的人儿紧紧地拥入怀中,感觉那温热馨香,感觉那纤瘦娇弱,仿佛只有切实的触感才能证明眼前的真实,不再只是驿路一梦,不再只是梦回神伤。

  "咦?娘不认识大将军爹爹吗?爹爹说他叫孙永航的!"小菁儿见着两人奇怪的举止,心中疑惑,自己又想不通,不由大声问了出来,尤其将"孙永航"这三字咬得恁重。溶月一瞧着二人神色不对,立时拉着菁儿离开了。

  孙永航!这三字似是一盆冰水,将骆垂绮这番因思念得偿的激切浇了个冰凉,心神一定,那番相思便尽数化为冷硬的刺痛,相思有多深,刺痛亦有多深。

  她也不挣扎,只生生逼回了眼角的泪意,冷冷道:"孙永航,放开我!"

  孙永航一震,却抱得更紧,死不放手,那微垂的眼睫遮住满目苍凉,只喃喃道:"再一会儿!垂绮,再一会儿!我只有今天……我一会儿就走……给我些回忆,让我熬下去!"

  晚风中,那细碎的话太低太沉,然而听在骆垂绮的耳里,却太重,压弯了本已酸涩的眼眶,亦压断了那根勉强自持的心弦。苦、涩、酸、咸,辨不清是泪的滋味,还是心的疼痛,漫漫涌上来,直到她再也撑不住。她开始挣扎,狠狠推开眼前满沾了风尘味的胸膛,明晃晃的水光闪落,却硬生生憋着不再凝聚。

  "孙永航,时至今日,你又何需在我跟前说这些!熬?你挺不下去,你以为就你挺不下去么!我挺不住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熬不下去的时候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这是骆垂绮第一次如此直白无讳地道出所有的委屈与愤慨,毫无遮掩,声声扎入孙永航的心头。然而此时的他却似是完全听不见这话,眼中心上,只专注于眼前的身影,就这么怔怔地看了许久,忽地转出一抹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交杂其间,生生死死都似是可以放在一边,"我走啦。"她目前无恙,菁儿无恙,他安心了,也因着他们母子的无恙,他忽在胸臆间添出一抹气力,一腔坚毅。

  路还长,他得走下去。

  视线纠缠,骆垂绮怔怔地看着他退着离去,直至他跨出苑门,她才仿佛脱了力般滑倒在门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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