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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他要死了,他就这么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她曾经所受的苦,所为何来?她的一切恨,一切怨,又该归向何处?

  “孙永航!你别以为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你别想!你这个浑蛋!”她哭喊了出来,然而话虽骂着,声音里却包含了乞求,最为卑微的乞求。

  一边的项成刚见她如此,就想上前跟她说明白,正巧杜迁进来,见着他便一手拦住,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项成刚知是骆垂绮的师傅,便没再坚持,轻轻掩了房门就出去了。

  “绮儿。”杜迁唤了声,却没见她反应,只好叹气着又连唤两声,才见她带着泪眼茫然转过头来,眼神似是四碎的琉璃。杜迁忍不住拍了拍她单薄的肩,“绮儿,是我,是师傅。”

  似是才回过神来,骆垂绮听着这一声唤,终将心头所有的委屈与骇怕全数流露了出来,“师傅!”她凄唤一声,一头扎在杜迁的衣襟里放声大哭。

  杜迁微有尴尬,继而又有些心疼,自小看着长大的徒弟,已与女儿无甚分别,又受了那么多苦,虽说是磨炼,却也终究可怜。他叹着气,轻轻拍着的肩,柔声安慰:“师傅在这儿,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吧,师傅给你撑腰。”

  “师傅,师傅……”然而哭得哽声哽气的骆垂绮如同孩子一般,只剩下这一声唤了。

  哭了半晌,杜迁才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把眼泪擦干,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了,才严肃地问:“绮儿,走到如今这一步,为师有一句要紧话想问你。当死亡摆在面前的时候,绮儿,你对于他,还存着什么念想?是怨?是悔?亦只剩下情爱?”

  骆垂绮吸了吸鼻子,泪又滑下来,“师傅,我是真怨他,是真恨他,然而也是真爱他……他活着,我满心怨悒,然而他死了,我却也生不如死。但凡他能活着,我甚至不悔曾经吃过的苦!……师傅,但凡你能救他,我求您千万救他!师傅!”

  杜迁瞅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怎么就是像极了你的爹娘!简直一副德行!……不过是寻常烈毒,药性猛烈伤身是免不了,但在宣针的眼里,还不算什么致命之毒。你放心吧。”

  “师傅!真的?他,他真的……”骆垂绮震惊莫名,那眼神,似是由死到生,迸出晶亮的光泽。

  “傻孩子!好好照顾他几日吧,也着实有些凶险。采的是挖肉灌药,再强健的身体,也需好好将养。”

  药性猛烈,再加上失血过多,孙永航恁是昏迷了近半个月,杜迁不甚放心骆垂绮一个人待在异地,也便陪着住下,自然神医宣针也被留下,到了二月二十三,宣针在诊了脉后,终于嘘出了口气,“嗯,总算是跨过鬼门关了。”

  骆垂绮一怔,望着孙永航惨白的脸颊,那鬓间翻出几丝白发,幽幽地问:“他已经无险了?”

  “嗯,最迟明日一定就能醒过来了。”

  孙永航的烧还未退,那像是一场迷梦的情境中,他总感到骆垂绮的手就搁在他的颊上,轻轻润过燥意。他想抓着那手,却始终都够不到,手臂上似是压了千钧重力。他感觉到骆垂绮在边上哭,然而目之所视,却俱是一片血红的雾,骆垂绮的身影在那重重血雾背后,看不见,但他却无比确信,她在。

  她在哭什么呢?她为什么哭?自己总是惹她哭的,难道这一次依然是自己么?如果自己死了,她会不会好受点?

  但凡你杵在那儿,她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是啊,他何尝带给她过快乐?

  耳边似传来云雀的鸣叫,他感到眼皮蓦然轻了,微微使力,已然睁开了眼,红雾迅速散去,出现了暗色的窗板,灰白的帐,一名小兵正给他的药吹着凉,口中兀自喃喃:“怎么偏偏好起来了就要走了呢?真是的,还是不是夫妻啊!”

  孙永航听了微怔,继而闪过一抹惊喜,骆垂绮在,骆垂绮真的在!他挣扎着想坐起身,但勉强撑了头,却已用尽了力气。

  小兵吓了一跳,手中的药碗也差点拿不稳,“大,大将军,您,您醒了?”

  “告诉我,她在哪儿?”孙永航尽力吐出这几词来,头上的汗亦跟着涌了。

  然小兵却根本未曾听清这微弱的话,只惊喜于大将军的苏醒,开怀地笑道:“啊!真是老天有眼!大将军,您可醒啦!我们都担心死啦……”

  “告诉我,她在哪儿!”孙永航闭着眼努力喊了出来,好歹这回小兵是听清了,连忙道:“大将军是问夫人么?哦,她刚在半个时辰前回天都了。”

  半个时辰?那还来得及!孙永航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力,竟奋力挣着起了身,也不披件外衫便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小兵吓得呆掉了,待想起来追去,却只遥遥望见孙永航的身影奋力爬上马背,趴在马背上直往南边追去。

  历名驾着马车,回程倒不急,于是走得也小心,赶了一阵,忽听见后头有快马声。历名将车往边上赶,以作避让,同时亦回过身去看,这一看便是惊得手中的马绳也掉了。“航,航少爷……”

  坐在车内的骆垂绮一震,待要掀帘子去看,却见马车上已跌进一个人来,孙永航,竟外衫也不披一件,就这么裸着伤口绷带追来了。

  先是惊,继而是怒,惹得骆垂绮恨恨地瞪着他:“你,你这么做算什么!”

  然而才说得一句,整个人已被孙永航搂到怀里,骆垂绮待要挣扎,却发觉身后的人闷钝地咳了声,呛在肩头几口血。骆垂绮一呆,急忙又想回过身看他,然而手心所触,一片温热黏腻,她心中一惊,抽回手看,竟全都血。

  “永航……你!”

  孙永航喘着气单手捂着她的嘴,只是紧紧抱着她,半丝不肯放手,“垂绮,你听我说……”

  “孙永航!你放手!历名!快回苍壁!”骆垂绮又急又气,回身就想说孙永航,却又教他阻住。

  浑身的热度使得他未曾全然清醒,只当骆垂绮又要远远离开他,他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垂绮,你听我说……垂绮,我过得很苦……我知道你也很苦,为什么……咳咳,为什么我们总是那么苦?垂绮,我自始至终都未尝想过要牺牲你……我宁可拿着我的命去换你,你要明白我!你应该明白我的……垂绮,那段日子,有段日子,我迷惘过,我对不起你,也无法面对你,更不敢面对你,我甚至自暴自弃过……然而,咳咳咳,我舍不下你,你是我的心啊,我舍不下……即便预料到一切后果,我依然决定这么走下来了,我想,我想我现在能够保护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了呢?为什么我们的心一样,你却无法再因为我快乐了呢?”

  骆垂绮渐渐不再挣扎,那似混沌似清醒的话,如同软绵绵的蚕丝,他吐着,捆绑的是两个人,两颗心。

  “垂绮,永勋说,但凡我站在你面前,你是会轻展笑颜,还是会愁眉深锁?我不想承认,咳咳咳,真的,真的不想承认……我们都放下不好么?把以前的种种都放下,好不好?垂绮,好不好?能不能重新来过?垂绮……”他忽然扳转了骆垂绮泪眼婆娑的脸,捧着,痴痴迷迷地道,“垂绮,你为何不能笑一笑?真的不能放下么……”他问着,问得如此绝望,眼泪亦跟着滑了下来,与她的汇成一流,滴在各自的手背上,“垂绮,我想要你快乐的,我真的那么想的!可是,如果你要离开……”他哽着声,“垂绮,我守在这里,我会永远守在这里,不求你原谅我了……只希望你能开心地回望我一眼,我守在这里……”他说着,忽然呛出一大口血,浑身都抽搐了下,手脚僵直。

  骆垂绮盯着那处血水不断外涌的伤口,只能手忙脚乱地以手紧紧捂住,哭着大喊:“历名!快回苍壁!快回苍壁!他出血了!出血了……”

  历名把马车驾得飞快,骆垂绮反手抱着他,一手紧紧捂住他的伤口,一手轻轻抚着他脸颊,“永航,永航……我会回望你的!会的!你别,你别……”

  那泪如同伤口的血水,未曾停歇片刻。

  历名听得心胆俱裂,拚命给马加鞭子,一边加鞭子,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终于在就快转入城里的时候,前面驰来了两骑。历名遥遥望见,不由惊喜得笑着大哭:“神医!神医大人!”

  宣针紧拢着眉,一下跃上马车,只一手停下了马,便甩开帘子进去,一望见里头孙永航血染春衫,浑身抽搐的模样,不由咒道:“这混小子!这么乱来!”

  骆垂绮一见是他,泪不由掉得更汹了,“神医!神医!求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杜迁赶忙过去拉住骆垂绮,让宣针马上处理伤口。这么忙了大半个时辰,宣针才坐倒在车板上,抹了把满头的大汗。

  “神医……”

  “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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