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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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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麦嘉听过无数次她叫姐姐,可从来没有这一次,听得如此刺耳。她从来没有用这样陌生,甚至带着点抗拒的声音叫过她。 她只会嗲嗲地喊:"姐姐,给我嘛,给我嘛。"又抑或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唯恐她不理她了,尖着嗓门在后面追着跑,"姐姐,等等我。" 当然,她也会生气,生气的时候她只会直呼她的名字:"麦嘉,妈妈叫你写作业。" 她看见姐姐发怒了,反而更带劲地喊,边跑边喊:"麦嘉,麦嘉,麦子嘉,麦嘉子,小嘉嘉……"变着法地叫,只是想看她生气,当然被捉住以后,她也会求饶,"再叫啊?叫啊?麦嘉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的!" 她被她挠得全身不自在,只好一个劲地说:"不敢了,姐姐,姐姐,姐姐,好姐姐……"姐姐两个字的音被她拖得又细又长,再也不忍心看她那副可怜相。 是的,各种各样的"姐姐",撒娇的,发嗲的,生气的,使性子的,正儿八百的,情真意切的,什么样的"姐姐"二字她没听过,却唯独这一次,这一声"姐姐"叫得让她有些发憷,陌生到她怀疑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并非出自麦琳的口中。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回过味来,这一声姐姐,更像是那种重组家庭的孩子被父母强迫着要挟着叫一个陌生的男人或者女人为"爸爸""妈妈"的感觉。 只是礼节,无关感情。 然后当天晚上,她跟着父母出了大伯家,住在附近一个酒店里,第二天,他们就踏上了回江城的飞机。 从此,麦琳的名字成为麦家的禁忌。 她并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出于直觉,她再也不敢那么理直气壮地询问父母:"琳琳怎么还不回家?"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但这样的事情或者变化早已超出了童年人的理解范畴。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在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碎片。 一开始,只是一次无意间听到父母的争吵,夹杂着母亲的低泣。 "你太狠心了,那也是我亲生的孩子啊!" 然后是父亲压抑的叹息:"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她自己不愿意跟我们回来。" "是真的不愿意,还是被逼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但那个人是我亲哥哥啊,你叫我怎么说?他也很为难。当初主动提出的人是我,又不是他,哪有送出去了又带回来的道理。而且,都是沾亲带故的,他们不会亏待琳琳的。" "不是自己亲生的,能好到哪里去?就算他自己没有孩子,但也隔了一层不是?你上次没看见吗?她看见我们跟见着陌生人似的,问她跟不跟我们回来,她居然摇头。你大哥到底是在怎么带孩子啊?" "哎呀,你就是妇人之仁。既然都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孩子,从此以后你就只有一个嘉嘉,麦琳是你侄女。你记住这点就行了。" "麦彤民,你实在太狠得下心了,拿自己亲生女儿去报恩,而且你也看见他们家是什么环境了,天差地别啊,你让我们家孩子去那个地方受罪,吃的穿的我就不说了,光是以后受教育的问题,我看你怎么办?你这是在毁我们家孩子啊!" …… 麦嘉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惊呼溢出嘴角。这是一个硕大的谜团,而她终于看见了第一丝探知谜底的曙光。 接下来,全靠自己的拼凑,在父母亲神态各异的表情里捕捉真相,在母亲的隐忍的低泣里探知究竟,在他们的只言片语获得信息。 恩怨竟要从上一辈开始回溯。 他的父亲是家里的老二,跟大哥一起读书,一起下乡。1978年恢复高考,他的大哥把回城的名额给了他,而自己却留在了云南乡下。从此造就两兄弟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分配到机关,一步步做起,竟也小有成就,成家立业以后才想起远在国境之南的大哥。 曾经教他读书替他下田干活的大哥,却成为云南农村里一个普通农民,早已与一当地妇女结婚,过着跟当年大多数山区农民一样贫穷的生活。 他有多愧疚,不得而知。只是很快地动用了人力财力将自己的大哥接回江城,大哥不愿意离开早已扎根的农村,不得已,只能在云南一个叫寻甸的县城里为大哥落户,并将户口转为居民户口,在一家当地的国营小厂矿工作。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在当年的中国并不鲜见,可大哥未有子嗣的事情却成为了父亲哽在心里的一根刺。 天长月久,大哥不说,但遗憾和失落却溢于言表。他太想补偿这若干年来的歉疚,终于有了决定。 所以麦琳被过继到了大伯家。 原本这并非没有什么,总归还是一门血脉,相亲互融。可,早已不是旧时代,母亲迈不过去那道坎,父亲心里也不好受。县城与大城市,环境天差地别,他担心自己的小女儿,可却又无可奈何。 麦嘉懂事以后,再也不问麦琳的事情。奇怪的是,麦琳的过继非但没有让两家人的关系越发亲密,反而越走越远。大伯生性寡言,父亲主动了几次,便也就凉了心,渐渐少了联系。麦嘉矛盾,一方面她怪父亲的狠心,另一方面却又要暗自替他开脱,只是她内心无比清楚,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人就是麦琳。而她所能想象的无辜,也只是她缺少了真正的母爱父爱,缺少了锦衣玉食的环境,缺少了跟她一起成长的过程而已。除此以外,她想不到更多,或者是有些更隐秘的事情,她不敢去想不愿意去想。 这是在遇到麦琳之前,麦嘉所能拼凑出的所有真相。 但麦琳的话语却像是一颗颗炸弹,炸醒了她长此以来企图自我安慰自我麻醉的神经。 这里漏洞太多,出乎意料之处太多,可她和着她的父母一起不约而同地选择做了鸵鸟。以为不看不听不问便是天下太平。 她的大伯婶,据说性情乖张,不知是终身未孕的原因或是本身性格剽悍,她听母亲提过大伯在大伯婶面前的唯唯诺诺,却从不敢往深里想,这样的一个大伯婶是否能善待她的亲妹妹? 今天,她一个字都没听错,麦琳哭着说,她在云南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你在哪里?是啊,她只是想过最多只是不亲,何曾能想到虐待这样的事情上去?而她,和她的父母,竟关着耳朵,放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然后继续粉饰着太平。 她从来不会去想,为何每次只是大伯给他们家打电话,而她的妹妹一次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来。她从来不会去想,每次在电话里,大伯的平安一切都好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是为了有所交代,还是刻意隐瞒? 又或者,她的父母是知情者,可偏偏将她蒙在了鼓里。 她却只能在若干年之后,在重逢几乎相认不出的情况下,听着她的一连串反问里,去拼凑属于麦琳破碎的人生。 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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