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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她们穿着颜色大体相似的衣裙,总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没有生命的某一种贵重的物品一样。除此之外,她们好像没有丝毫其他的想法。在她们的目不转睛地注视中,公主萱的生命就这样过去了。

  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老是要这样看着自己,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她们从早到晚跟着她,不管她到什么地方去,她们都寸步不离地地跟着她,拉着她的手,有时候干脆就抱着她,陪她说话和做游戏什么的,好像她始终都是一个孩子。一个她们的孩子。公主萱想:“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呀。”

  而她的母亲,她所知道的那个神情忧郁的女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只见过自己的母亲几面。母亲无疑是喜欢她的,但是她很少微笑,这表明她内心也许不很快乐。更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里阴沉沉的,好像里面有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一样。公主萱想,这或者是一种暗示,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长大之后这常常令她感到恐慌和不知所措。除此之外公主萱对自己的母亲就没有更多印象了。母亲在公主萱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这是后来有人告诉她的。但是公主萱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这一点父亲淹王也没有告诉她。没有人告诉过她。而后来出现的其他女人,也有她称作母亲的人,但是她们其实都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她们只不过是父亲的其他女人。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掉了。而后来出现的父亲的那些女人们她们甚至有点厌恶她,这一点从她们对她漠不关心的眼神中她大略可以知道。

  公主萱呆在高高的城墙围起来的院落里,更多的时候她就和那些陌生的女人们在一起。她们和她呆在一起,形影不离,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她们年复一年,不惜浪费自己的美丽和青春,公主萱想:“她们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公主萱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就会恐慌起来,并且晚上老是做噩梦。她经常梦见那些女人们的笑声。一些莫明其妙的笑声。还有一口神秘莫测的水井的模样,这是她母亲的眼睛,还有井底之下的黑色水面及水面之下深不可测的黑暗。在睡梦中她老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坠,在下坠的过程中离黑暗越来越近,这个时候她的呼吸也会变得困难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胸口一样,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她就会惊叫起来,然后就醒过来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的双手脚冰凉不堪,一如冰凉的玉石沉静在黑暗里悄无声息的样子。而雕花的红木灯具上挂着的灯具发出红色的妖异的光芒,却隐隐约约地刺疼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开始的时候睁不开来,只能保持一种半开半闭的状态,然后过了好一会才会适应过来,这个时候眼前女人们的脸在黑暗里照例变得有点暧昧不清。

  在她惊醒过来之后,那些女人们仍然坐在她旁边,并没有离她而去的意思。她醒过来的时候,她们也醒过来了。她们会把她抱起来,把她抱在怀里在屋子里轻轻地走动,口里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或者用手轻拍她的背,这是试图让她快点入睡。而这个时候公主萱总是不想睡去,因为她知道睡去之后又会进入相同的轮回。那种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令她常常感到不寒而栗。她怀疑那梦里出现的女人的笑声,也可能就是她们发出的笑声。但是她并没有什么证据,可以用来指认这一切。她只是感到害怕,感到不知所措。

  她想,那些女人们是干什么的呢?

  她们为何要和自己呆在一起?

  这个迷底直到她八岁的那个夏天才突然揭开,她才知道那些隐藏在她们心底里的无奈和恐惧。

  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夏天,天气很热,抬头向天空中望过去,天空里好像着火了一样,满是通红红的火球,城里面热得像着了火一样。有一天,公主萱穿着簿如蝉羽的白色纱裙,和那些女人们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槐树底下乘凉。树木的枝叶重重叠叠,抵挡着天空中太阳直射过来的炙热阳光。那些女人们手里面都拿着一种植物叶子制成的扇子,在她身边轻轻摇晃着。风从她们的手中的扇子出发吹过来,吹在她的身上,但是她仍然觉得热得不行,头上不停地冒着热汗。这个时候她就脱下了自己穿着的鞋袜。她的脚很细腻,洁白如玉,像纯净无比的牛奶一样暴露在空气中就有若有若无的水气升起来。她开始光着脚丫子,试着踩在地面上。院子里的石头光洁无比,她的脚踩在石头光滑的表面上,也凉爽无比。她不禁兴奋起来。后来她就快步地奔跑起来。那些女人们也跟在她后面,跑起来就像蝴蝶一般,她们五彩缤纷的衣裳在院子里迎风飘荡。

  公主萱快步跑起来了。那些女人们先是感到高兴,后来就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她们说:“公主,你慢一点,小心摔倒了。”

  她对她们的劝告毫不在意。她奔跑起来,风在她耳边吹过去。她越跑越快,她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她们追逐着她。她们又叫起来:“公主,你小心一点,你跑慢一点,小心摔倒了。”

  她们的声音大起来,好像有所顾虑的样子。但是她仍然跑起来,越跑越快,风在她耳边呼喊着,尖叫着,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她在跑动的过程中,甚至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一样。她就要像鸟儿一样飞翔起来了。她甚至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双手。但是后来她并没有飞起来,她摔倒在地上。她的膝盖流血了。

  公主萱长到八岁的时候,从未见过鲜血,所以那一天她恐慌地大叫起来。听到她的叫喊声,那些女人们都惊慌起来。那天淹王刚好经过这里,在外面听到她的叫声就跑过来。其实那时候她身边的那些女人们已经及时地扶起了她,用干净的纱巾敷在她流血的膝盖上。鲜血从纱布上渗出来,是一种梅花的形状。那些女人看到淹王进来,都惊惶失措地跪倒在地上,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淹王的身影很高大,很突兀。他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宽大的衣裳,在阳光之下,他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黑暗的影子从那些女人的身上慢慢地掠过去。

  这时候那些女人恐慌起来。她们的身子抖动不堪。公主萱感到很是奇怪。她不知道,她们为何如此之怕。

  她们怕什么呢?

  她们是害怕自己父亲身上佩带的那把寒光闪闪的青铜之剑吗?

  淹王的眼睛看着她身边的那些女人,只轻轻地说了一声:“都给我退下去。”听到淹王的话,那些女人们都惊恐万状地退下去了。她们退下去的时候,公主萱忽然看到了她们眼中有一种眼神。那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眼神呀。她想叫住她们,但是她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子的尽头,转过一个朱色的门廊,转眼就不见了。

  从此之后公主萱就再也没有见到先前的那几个女人。

  淹王把她们拉出去砍头了,这是后来百灵偷偷告诉她的。百灵是她身边众多女人中的一个。那些女人们走了之后,她就开始和她呆在一起。听了她的话公主萱的心里猛然一震,她想起了那些女人们的脸,和她们走出去的时候那种奇怪的眼神。

  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从那天开始,她就慢慢长大了。她想那些可怜的人呀,她们和我朝夕相处是我的朋友呀,但是父亲毫不犹豫就杀死了她们,就当她们是一条狗一样。公主萱开始有点恨父亲。没有来由地恨。她不知道他怎么有这样的权利,轻而易举地就可以主宰别人的生和死。

  后来她就明白了,原来她们只是她家里的众多财产中的一小部分。父亲想怎样处置他们,就可以怎样处置她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切,虽然那个时候有人已经想改变这一切。明白了这一层意思之后,公主萱就难过起来,无论如何这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的事情。

  百灵是她的朋友,后来更多的事情都是百灵偷偷告诉她的。百灵说,他们把她父亲称为淹王。淹王,这是一种很崇敬的称呼,表明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归属于他。

  淹,是一个古老的名字,这一点公主萱是知道的。他们很长时间以来就生活在这里。他们生活的地方,是在一条大河的南部,在一个湖泊的旁边。他们居住的这座城,也是一座伟大的城,有着神秘形制的水道,有着高大坚固的城墙。墙有三道墙,河道也很宽广,与外面隔离开来,没有人可以随便进来。

  这些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座挨着一座的房屋楼舍,这个城周围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湖泊和河流,还有那些土地上的人民,那些士兵、武器和车马,庄稼地里的庄稼和粮仓里的粮食,劳作的工具和盛放物品的器皿,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家里的。

  公主萱想,自己身份的含义也许就在于此吧。

  当然除了公主的称呼之外,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其他的一些容易被人忽视的部分,例如自由等等。她一直不明白,她为何不能像其他的女人那样走出去,走出这座小小的城池,走到开满野花,长满艾草的田野上去。她想不明白,那些高高的城墙和深深的河道,为何要把自己紧紧地包围在中间?

  公主萱想,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围起来的吗?

  我们为何要把自己围起来?

  难道我们也害怕什么吗?

  她不知道为何我不能随便地走动,像其他的女人那样,当然她们也可能不能自由走动,因为她们是别人的财产。这就注定了她们的所有活动,以及命运,与一种被后人称作奴隶的称呼紧密相连。但是在自由那一点上,她们比她还是要好一点。她们偶尔可以跟着那些男人走出去,走到街市上,或者其他地方去,采购一些女人们使用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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