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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我走近桌前一看,果然桌上的纸都被眼泪浸皱了。

  我的心揪了起来,说实在的,李曼姝每回忆一次,精神就要遭受重创一次,这对一个饱受苦难的老人来说太不公平了,但本城的八角楼需要这样的材料,历史需要这样的证明,只好让老人一次又一次滚入历史的情境之中,重温曾经的苦难。

  我说了几句安慰和感谢的话,就到浴间给她准备洗澡水,老人很喜欢我的康熙木桶,说她小的时候就用这样的木桶洗澡。这是近年来很时髦的环保浴具,每套卖到两千多元,其实跟李曼姝小时候用的木桶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区别,那时候的木桶来自茫茫原始森林,而现在的木桶大都经过工艺流程的加工,木质已经不纯粹了。

  我帮老人脱了衣服,扶她到木桶里洗浴,李曼姝喜欢在木桶里浸浴,每次都要泡很长时间,说这样身体才能娱贴。为此,我特意去中药房购买了浴药,还在超市购买了花瓣,当中药和花瓣的气味弥漫在浴间的时候,老人的脸上便浮现出快慰的表情。

  然后,我回到房间,坐到桌前,看李曼姝刚刚写就的回忆录。

  ……

  叶玉儿的生活似乎有了期待,她期待着佐佐木的到来,佐佐木答应带给她一件旗袍,她是为旗袍期待着佐佐木。

  一连几天,佐佐木都没有来,叶玉儿有一种望眼欲穿的感觉,而荷美每天分配给她的日军数量越来越大了,叶玉儿感到自己的骨头都要被粉碎了。

  慰安过后,叶玉儿都要大哭一场,她想她是为谁而活着呢?为哈哥吗?他早已死在倭寇的枪口之下了,为阿玛和额娘吗?他们是死是活叶玉儿根本不知道,就像他们同样也不知道叶玉儿去了哪里。叶玉儿的哭声将隔壁一个叫小婉的女人惊动了,小婉敲门走了进来。

  你就不怕荷美把你抓到地牢里去吗?小婉坐在叶玉儿的床沿。

  去就去吧,反正到头来也是个死,我们在这里跟畜牲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的身子就是为日本鬼子准备的吗?叶玉儿仍是没完没了地哭。

  你小声点,我们如果死也要死个明白。小时候,我娘跟我说什么事情如果做过了头,就会朝相反的方向转变了,日本人欺负中国人过头了,早晚会有报应。小婉拍着叶玉儿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出身不凡,那天吉野焚烧你旗袍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八角楼所有的眼睛也都看见了,但现在日本人多势大,谁敢吭声啊,只有等着老天爷报应他们了。

  在小婉的劝说下,叶玉儿终于止住了哭。

  自从来到八角楼,叶玉儿没跟任何女人接触过,她弄不清这些人都来自哪里,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听说有些公娼是自愿来到八角楼卖身的,叶玉儿讨厌这肮脏的职业,便不想跟这里的女人往来,她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但现在,因为对旗袍的惦记,对佐佐木的口头承诺的惦记,她倒很想跟这个主动找上门的小婉说说话。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自愿来的吗?听说八角楼有的女人是自愿来的?叶玉儿看着小婉说。

  小婉用食指按在嘴上,示意她小声点,然后拉灭灯,凑近叶玉儿的耳根说:我们是中国人,怎么可能主动来到这里为日本人当畜牲呢?愿意来这里的女人只有荷美,她是日本女人,艺伎就是公娼,她要为日本国效力!我是被抢到这里的,我的家在山东,爸爸是镇上一名医生,妈妈是村里一所小学的老师,日本人占领了山东,打进我们的村镇,把我爸爸捉去给他们的伤员看病,我爸爸在给伤员看病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拖进来一个女人,女人披散着头发,我爸爸吃惊地发现竟是我妈妈,领路的是村里的保长,保长说我妈妈抗日,教村里的学生在墙上写打倒日本人的标语,日军小队长正在床上躺着,他的腿上中了弹,听了保长的介绍,便令几个胳膊腿健全的日本兵当着我爸爸的面把我妈妈强奸了,我爸爸当时什么也没说,悄悄在一剂药里下了毒,将所有的日军伤员都毒死了。随后我爸爸和妈妈都被日本人枪杀了,日本人在准备枪杀我的时候,保长跟他们嘀咕了半天,后来保长就将我领到他的家中,晚上保长告诉我说:你妈是我有意害死的,我喜欢她,想沾沾她的身子,可她三番五次地躲避,我一怒之下就把她教给了日本人,怎么样?日本人比我吼多了。眼下可倒好了,她不让我沾,她的女儿就得让我沾个够!保长说着就将我按倒了,我的肉体被一种野蛮的力量刺痛着,几乎昏死过去。后来,保长又把我交给了村子里的日军,还有几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我们被关在村公所的房子里,供日军终日玩乐,我们的身体全都肿了起来,日军撤退的时候把我转到了这里,其他几个女孩子就不知去向了。小婉停住话,叹了口气说:中国人的命运不在中国人自己的手里掌握,却任由日本人玩弄,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是太悲哀了。我恨日本鬼子,这种恨遍布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现在只想活着出去,看着日本鬼子灭亡的一天!

  叶玉儿想不到小婉心中埋葬着这么深的仇恨,便不安地说:我们每天过着畜牲一样的生活,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未知,你看看我这身上,还有完整的地方吗?叶玉儿撩起慰安服。

  小婉见怪不怪地说:跟我一样,乳头都被那些畜牲咬碎了,你看看我的……小婉也撩起了慰安服。

  叶玉儿借着走廊的灯光恰好看到小婉那烂得不成形状的乳头,她的心不由一紧。

  这样下去,要等到驴年马月呀,只怕是日本人还没走,我们的身体就碎了。叶玉儿悲哀地叹息。

  走廊里有了脚步声,小婉推了叶玉儿一把,叶玉儿知道夜巡的鬼子又来了。两人屏住呼吸,都不说话。

  一会儿,脚步声消失了,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小方玻璃照在小婉和叶玉儿的身上,使房间里熄了灯也有光亮,借着光亮彼此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小婉悄声说: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把希望栽种到内心深处,这样吧,你假想一桩爱情,假想一个男人,为了活下去,先要把自己的心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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