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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蓁去世后,樊世荣曾表过态不再续弦,但现实由不得他,珍姨到底是女人,跟他同吃同住,长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免让人不往坏处想,最后索性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这还是常惠茹提议的,说人老了总要有个伴,阿珍虽说没文化,可毕竟伺候了樊世荣这么多年,知根知底,形如一家人,还不如把婚结了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免得被人嚼舌根。樊世荣开始还不同意,说他发誓不再续弦的,他命里克妻,不想再作孽。偏巧那阵子他大病,阿珍不分昼夜地伺候在床边,端屎端尿,给他擦身子,给他熬汤煲粥,他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被感动,而且他现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如果他撒手走了,阿珍必定无依无靠,给她一个名分,日后她也好安度晚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但樊世荣没有举行婚礼,很低调地在山庄摆了桌酒席,蔻振洲夫妇做证婚人,他和阿珍就这么成了夫妻。婚后的生活跟婚前没有任何区别,阿珍依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樊世荣的饮食起居,她朴实惯了,纵然成为首长夫人也没有觉得她的生活该有什么改变,且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在感情上早就是一家人了。她还是整日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盯着樊世荣准时吃药,不准他抽烟,不准他晚睡,每天早上还会陪他到院子里散散步什么的。

  这样的生活,阿珍觉得很满足。唯一不适应的是,每次樊世荣的部下过来探望,见着阿珍就敬礼,报告前报告后的,让阿珍战兢不已。

  当惯了老百姓,突然成了首长夫人,阿珍觉得很不自在,诚惶诚恐。

  “珍姨,首长还要多久回来?”连波眉头紧蹙地在沙发上坐下,随意地拿起一块枣糕,闻着就觉得香,吃起来更是甜软无比。

  阿珍在连波对面的沙发坐下,仿佛闲不住,随手就拿起一件毛衣织起来:“甭急,会回来的,今儿几个老战友过来,你爸带着他们去靶场了。你爸呀,几天不摸枪就不舒坦,去靶场比去医院还勤,黄医生打了几个电话来要他过去复检,他就是置之不理。你也别急着走,你爸已经叮嘱我了,要留你住下来……”

  “不,珍姨,我还有事呢。”连波一听这话就急了。

  “能有什么事啊?难得来一趟,多住几天。”阿珍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慈爱地看着连波说,“你该知道的,你爸老了,身边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桐桐……一次也没来过,你来了,就多陪他几天吧。”说着放下毛衣,深深地叹口气,“人老了,总是希望儿女都在身边,你爸已经到了这岁数,多体谅下他吧,将来你们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跟他一样日日夜夜盼着孩子过来看看……”

  连波低下头,没有说话。

  “桐桐……还好吧?”见连波不吭声,阿珍犹豫着终于还是开了这个口,到底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她最惦记的就是樊疏桐。

  连波抬起头,表情淡淡的,透着不露痕迹的冷漠:“我也很久没见他了,应该还好吧,哥那么有本事,在哪儿都不成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珍姨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暮色越来越重,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将窗外的树影也拉了进来,印在乌亮的木地板上,轻轻摆动。

  满屋似乎都有飒飒的风声。

  珍姨轻柔的絮语忽近忽远,连波并没有很认真地去听,只觉无限温软的微风中,四周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中有冷冽的花香,是菊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来。连波茫然四顾,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起身就走。

  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

  他是真不想来见樊世荣,说不清缘由,就是不想见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间始终是避免不了这场面对面的谈话的,他当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老爷子的目光,世界这么大,首长的目光无处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车,试图甩开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军部的人盯上了。

  连波至今仍很难形容当时的情景,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待遇,军部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专机将他直接“护送”到北京,并且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他。本来公派出国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兴师动众,让连波觉得他是个囚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模糊的零乱的碎片,仿佛海啸,排山倒海而来。不,不,那不是海啸,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来,把他埋在阴暗的废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灵魂永远被囚禁,没有光明,没有未来,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再也看不到一丝一缕的光明和希望,他什么都不剩了,他还剩下什么?

  而今,首长要跟他面谈,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自知不是首长的亲生子,所以在关键时刻,首长逼他放弃,逼他远走,从前首长对他的百般宠溺瞬间化成了虚无。

  关键时刻,首长还是只顾着亲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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