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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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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站在记忆的时空里他们再也不能靠近 回市区的时候,天已微黑,这里是近郊,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子。连波坐在军部的专车上,一句话也不说,只出神地看着前方。沉沉暮色中,车窗外的路灯仿如流星般迎面扑来,在车窗玻璃上划过一道道奇怪的光影,迅疾呼啸而过。 连波拒绝在山庄过夜,执意要住军部设在市区的招待所。 樊世荣也没有留他,随他去。 一直到连波走出山庄,樊世荣都没有再朝他看。阿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汪汪地看着连波消失在山庄的暮色中,又不敢问樊世荣,只能撩起围裙不停地拭泪,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阿珍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轻声说:“你们爷俩有话好好说,都这么久没见面了……” “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了,阿珍。”书房就开了盏壁灯,灯光昏暗,樊世荣整个人陷在黑暗中,看不到脸上什么表情。 末了,又补充一句:“他从来就不是我儿子,是我错了。” “你们不用这么麻烦的,首长不是我父亲。” 连波也这么跟送他回市区招待所的军官说。因为军官觉得委屈首长的儿子住招待所很怠慢,想安排他住市区最好的酒店。连波拒绝了,他绕着房间走了圈,连卫生间都看了看,似乎很满意。房子虽说年代久远,壁纸都褪色了,但是很宽敞,房间里配着简单的家具,两张床和一个柜子,靠窗还有一个写字台,窗帘看得出来是新换的,绿色的格子条纹面料,一下就让屋子里“绿意盎然”。 这已经很好了,比起他曾经在旅途中住过的地下室和大通铺,这都算奢华了。自从经历三年前流亡一样的生活,他对生活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有地方睡,能吃饱饭就很满足了。他现在在G省的一个边陲小镇教书,是所民办小学,工资少得可怜,每月才两百来块钱,可是看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他很满足。 镇上的人包括学校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时学校刚好贴了告示招教师,他看到告示就毛遂自荐去学校应聘,校长姓杨,只看了他填的一份表格就录用了他,因为他的字太漂亮了,写得这么一手漂亮的字,说没文化那就是假话。因为是民办学校,待遇低,很多当地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宁愿去外地打工,也不愿意留下来教书,连波能主动送上门,杨校长真是喜出望外。 全校的教职工,包括厨房烧火的老刘,总共才五个人,连波不仅教语文,还教数学、美术、音乐、体育等好几门课,而且还是教一到五年级,非常辛苦。杨校长和另外两个年轻教师也兼了好几门的课,大家似乎都不是为着两百来块工资留下来,而是因为喜欢这群孩子,孩子们求知的眼光让他们舍不得走。 只是慢慢地学校的人发现,连波的来头可能不小,因为经常有部队上的人开着小车来找他,最奇怪的是,自从连波来学校后,学校经常收到上头莫名下拨的经费,没告诉是什么钱,只知道是省里直拨,每次都是通知杨校长去县里领。连县教委的人都纳闷,一个小小的民办学校,怎么会被省厅直拨专属经费。 每次杨校长领了钱,就会购买大量的教学用具和给孩子们用的文具,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当地渔民的孩子,非常穷,杨校长希望能通过减少家长的负担多留住些学生,没有文化这些孩子将来就只能跟他们的父辈一样打鱼为生。 连波心里当然是有数的,但他不做声。有钱拨下来是好事,学校太缺钱了,至于是因为什么拨的钱,他才懒得想。 很多的事他都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失眠。 就如从枫桥山庄回市区的这个晚上,他睁眼到凌晨都毫无睡意,一个人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来回踱步。他举头望向天空,只见天上一轮圆月,衬着薄薄几缕淡云,那银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仿如流淌的水银。院子里有株桂花树,月色下树影婆娑,散发着清淡的芬芳,只是那晚风颇有些寒意,吹得人发凛。 连波背着手仰望那轮明月,月光一丝一毫都照不进他的心,他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灰暗,就如这漫漫长夜,怎么也望不到天明。他本不是一个颓废的人,自母亲去世,他一直积极地活着,就像母亲教育他的那样,用爱和宽容对待周围的人。母亲知道他可能知晓一些事,非常的不放心,一再叮嘱他要放下怨恨,生活在阳光下,那样人生才有希望。而连波的确是知道些事的,自从无意中看到母亲的日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内心也挣扎了很久,那个过程非常痛苦,但最后他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劝告,因为母亲说,人生难得糊涂,能糊涂的时候就糊涂吧,太清醒只会受伤。所以多年来,连波一直在装糊涂。 他对首长毕恭毕敬,亲如父子,是因为首长确实对他很好,偏爱他,宠溺他,慢慢地他也建立了感情,于是很多事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过得开心,虽然母亲去世多年,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就在身边,慈爱地看着他,他不想让母亲难过。 任缪玉也一直没有跟儿子正面谈起过那些敏感的话题,也就是在去世的头几天,稍微跟连波点了下而已。当时任缪玉已经很虚弱了,她患的是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腿部,她无法走路只能靠轮椅。她原本可以活下去的,在发现自己患乳腺癌时,医生建议她做切除手术,遭到她的断然拒绝。因为她是舞蹈演员出身,一生追求完美,决不容许自己的身体残缺,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那样的残缺。樊世荣劝她做手术,周围的人也都劝,她就是置之不理,结果僵持了一段时间,癌细胞扩散了,最后只能是面临死亡。任缪玉对此似乎很坦然,她跟儿子说,人终归有一死,对于一个生活在回忆中的人来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即如此她就更不会带着残缺死,她要带着最初的美好去地下见连晋池,也就是连波的爸爸。 任缪玉心里一直放不下对连晋池的思念,这也是她选择死亡的原因。她似乎还很高兴,那天连波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笑着跟连波说:“就快看到你爸爸了,你有什么要跟爸爸说的吗?我可以帮你捎话……” 连波当时看着回光返照般的母亲,半晌无语。 从来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对死亡如此平静淡然,好像闭上眼睛的刹那不是死亡,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她厌弃了这人世的一切,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另一个世界跟自己思念的人相守,当时的连波并不能理解母亲的这种思念,在推着母亲在医院的花园晒太阳时,他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既然这么不开心,为什么嫁给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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