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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童自辉推开门,看到的就是紫末看着童童无声垂泪的一幕。

  他拖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紫末身前,轻轻的按住她的肩膀。

  紫末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胸腹,围住他的腰身,毛衣里逸出幽幽的啜泣声。

  变这样拥抱,一个人背窗站立,一个人埋头低泣,只有床上的小人儿睡得无忧无虑。”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她闻言低泣的更急促,仿佛是万般情绪一波接一波涌上来,应接不暇,顾此又失彼,最终胸口只剩一种酸胀的疼,在他轻柔的拍抚下,戛然而止。

  如果一个人可以一直保持乐观的情绪,那是因为人生的苦难从未开始。江紫末至今才明白,她的失忆并不能结束万难,不论是她和自辉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夫妻俩与孩子未来的生活,都充满着重重的困难,拨云见日,而日头也终会垂暮。

  支撑着自己幸福地走过一生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欲退缩时反而挺进的决断,正是萎靡十反而振作的精神,与流泪时反而微笑的人生态度。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她江紫末现在虽然难过的想死,心中却亮如明镜,这绝不会是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困境,倘若不设法迈过去,那往后将情何以堪?

  离开童童的房间,江紫末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她坐到床边,自辉倚着梳妆台,房间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其实我那时想得很简单,”紫末说,“我喜欢他,就跟他相爱。”

  这么多年,她头次试着不必不讳,排除了内心的自卑与愧疚。敞开心扉与自辉谈起淮扬,“反正我还年轻,即使明白最终的结局是他离开人世,对我漫长的人生而言,也不过是一场失恋。很多分手的恋人,即使是都还健康地活在世上,一生也未必能够再见上一面。何况他那么爱我,有那么需要我,我哪有道理退缩,弃他于不顾?我和淮扬都是那种会把凡事都考虑得很周全的人。哪怕后来的我那么痛苦,然而与他相处的每一天,对他笑,对他哭,吼他,骂他,跟他吵架,跟他冷战,这样天天陪着他,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视线。他走了,不会遗憾;我伤心,也不会后悔。”

  “我相信,你跟淮扬那时都将他病危抛之脑后。”

  紫末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没有愚蠢地期待奇迹出现,平静地接受他会死的事实,把自己能付出的感情都付出了,因为淮扬也是如此。只是,当他真正要离开了,躺在无菌病房里,瘦弱成枯柴,一个人静静地等死,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害怕,他不想走,我更不想放他走。”

  她顿一顿,咽回到嘴边的低泣声:“我见过同学失恋后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不睡觉躲在被子偷哭,醒过来对别人不厌其烦地说自己心很痛很痛——可是,没有人对我说过,当亲眼见到爱的人离去时,自己的脖子也像被人扼住了,如同有把刀刃划过颈喉,血液流出,流了很久很久,血流干了,一滴不剩,无论你再怎么挣扎,最终就是死了,再活不过来。”

  没人明白他入梦来时,心为之惊喜若狂,也没人明白醒过来时,对着四周的空无失望得颤抖,双手把胸抱得再紧,也还是冷,娱乐节目再好笑,也还是会哭,眼睛明明睁得很大,也如同死一般地沉睡着——那是一种无论如何努力也会被化为徒劳的悲痛。

  “可是,你却以为我是故意。你揽下我的这个麻烦,总以为遗忘只是时间的问题,日复一日,我走不出来,你开始不耐烦。你甚至认为我的情绪对童童的成长会有不好的影响,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人,是没有能力抚育一个孩子的,”她抱着肩,微微发抖,“的确如此,我一见童童就会伤心,会难过。可难道那不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吗?我看的久了,难过的次数多了,就能真正面对悲伤了。为了跟你证明我有生存能力,证明我是一个正常人,我打起精神去上班。当我能处理好一件工作时,回到家说给你听,希望你认同,你的态度却是冷嘲热讽,认为我有心思工作,却没有心思照顾你和童童。总之,我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做你都不认为我已经走出过去那段悲痛。你先入为主的判断,我与淮扬的感情太深,又一次次地画地为牢,自以为是地误解我,并自作主张地让自己失望,绝望。好多次,我都为自己拖累你而感到愧疚不安,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你不让我接近童童,我不接近,你不让我难过,我在你面前不表露任何情绪,等心真正麻木了,我也不想再讨好你,随你怎么说,怎么指责,都无关紧要了。”

  童自辉沉默地听着,目光仔细端详紫末的神情,眉目间的痛苦和沮丧让他真正明白,这些年来,痛苦的不是他一个人,失望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紫末的自卑和愧疚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直以为她为了淮扬冷漠到无视他的等待和付出。从未想过,处在紫末的立场,那个结婚的理由,如何能让她与他平等处之。

  他自问,结婚的决定真的完全是为了童童吗?未必,这种话可以偶尔欺骗自己,却不能想得过深。因为他并不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心底深处,他是那么希望紫末能忘记淮扬,能像爱淮扬那样去爱自己。

  所以,他被蒙蔽了,一方面付出的吃力,另一方面又抱怨紫末无所回应。

  他走过去,手掌有力地揽过她的肩膀。

  “对不起”

  某种时候,能说的话只有这3个字。

  “为什么那时候不对我说?”他问。

  她抹掉眼泪,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之间,复杂得不是沟通就可以融洽相处的。”她笑。“失忆真好,如果不是失忆,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爱上你。”

  他抿唇,面色透露出隐隐的担忧,“那现在呢?你想起来的,我们是不是又要——”

  “我仍没有完全想起。”她阻断了他的忧虑,“我想,也许某些事可能永远都会记不起来。不是因为身体受伤的原因,一个健全的人也会失忆,因为有时间的关系,也因为一个人的大脑能储藏的能量有限。”

  爱得再深刻又如何,谁能敌得过时间?谁能敌等过变故?她的悲哀不在于遗忘了回忆,而在于遗忘了相爱时的感觉。

  当原本的记忆一点点复苏,最初心理上那些感受和体会已单薄,这是连她自己也无法阻止的。

  自辉显然还有些不敢置信,紫末怎么会忘了淮扬?怎么会?莫说他,连他自己都耿耿于怀着,可是,既然都想了起来,又为什么丝毫不感到痛苦?

  “一个人能记住另一个人多久?”紫末问,“连父亲,我也淡忘了。”

  她垂眸,看着手心,声音中隐含着一抹淡淡地悲哀。

  自辉心有震动,半响,他才缓缓道:“我会永远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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