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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明天要考试啊?”想到这样站着很尴尬,马蒂就找些话说。

  “没有啊。”马楠眼睛看着书,“毕业考都过了,哪来的考试?”

  “噢,你要加油喔。”马蒂想到念高三的马楠正要面临大学联考。

  爸爸与阿姨走出了厨房,爸爸很殷勤地来拿马蒂的行李:“来来,先到房间把东西放下,就住你大弟的房间。”

  马蒂默默跟在爸爸背后走进房间时,阿姨开口了:“你大弟在当兵啦,很少回来,你就给他住不要紧啦。”

  马蒂感激地对阿姨笑笑,阿姨却已转过身,一边揉着肥厚的腰,一边走进她的卧房。

  大弟马桐的房间,以前就是马蒂住的地方,房间内布置已经大别于以往。马蒂感觉房间变小了,变拥挤了。原本放书桌的地方,现在竟摆了一个办公桌,上面还有电脑;窗帘换了;马蒂贴在床头的詹姆士-狄恩海报变成了迈克-乔丹;墙边多了一大套音响,还有一整柜的录音带。

  马蒂坐在床上,她太累了,只想先睡,待明天再整理行李,但爸爸似乎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抚弄着马桐的音响,又逐一慢吞吞看着房里的家具。

  “对了,你留下的一些个东西,我都给你整理了收在柜子里,看看要不要?”

  爸爸费力地拉开墙角一个塑胶衣橱的拉链,里面是马蒂大学离家时留下的杂物。马蒂凑过来看,主要是一些衣物、书,一些连她也记不起了的小用具,还有那只皮箱。

  那只皮箱,是妈妈带着她逃离时所用,她离家读大学时也带着这皮箱,离开杰生家时带的也是它,大学毕业后最后一次回家暂住,她把这只皮箱带着,从此却留在家里了。

  在爸爸的帮忙下,她把那只皮箱从衣橱底拖了出来。整个衣橱和皮箱都泛着浓浓的霉味,摸起来有一种湿润的触感。爸爸转身拿来了一块干的破布,马蒂很轻缓地擦拭起皮箱,箱子有点沉,她想起来里面是装了一些东西,自己永远也舍不得丢,却又不想轻易回味的东西。

  孤零零的皮箱,承载她命运流转的一只方舟,如今也孤零零地搁浅在衣橱底好几年。马蒂用破布抚去箱子上灰色棉絮状的脏污,箱顶多缝了一层加强皮的提把,也仔细擦了。提把下面是弹簧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孔,钥匙早就丢了,匙孔左右两边还各有一道皮扣,马蒂小时候总觉得多余,现在她温柔地擦拭皮扣上锈迹斑斑的铁环。爸爸就在这个时候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午夜了吧?马蒂身体上的疲累已经超越了极限,变成一种感情上的抑制,手指下面的皮箱不再引人感伤,反而陌生得有些奇异。她打开皮箱。

  两只不太慌张的蠹虫反方向爬离,各自绕了一个圆弧回转,又相遇,交头接耳,再各自隐逸到皮箱的最深底。马蒂取出箱子里一个浅绿色的铅笔盒,微笑了。铅笔盒是软软的塑胶亮面充棉里的质材,盒口以一对磁铁封住,很方便。马蒂不能了解为什么现在买不到磁铁开关的铅笔盒了。铅笔盒上面印了一个坐着的幼年公主,她身边歇着一匹白色小马,马的额前有一支白色犄角。这幅画面年少时的马蒂总觉得非常美。铅笔盒开启太多次,侧边都绽裂了,用透明胶带黏着。从小学开始,这个铅笔盒就一直跟着马蒂。她轻轻打开铅笔盒,里面用品俱在。两支玉兔铅笔,一支黑色圆珠笔,一把绿色小尺,还有一个草莓造型的橡皮擦。马蒂把橡皮擦拿到鼻端,可惜那甜甜的草莓香味早已挥发殆尽了。

  铅笔盒底下,是一张印有味全奶粉标志的旧浴巾。妈妈告诉过马蒂,这就是当年包裹马蒂的襁褓。不论冬夏,马蒂一直保有手里握着这浴巾一角才睡得着的毛病,不知道挨了妈妈多少骂。这习惯直到十五岁才改。

  一叠水彩画对折存放在文件夹中,马蒂并没有打开它们。那是她大学后两年赁屋独居时,排遣寂寞的作品。

  一本英文字典,小学毕业时获得校长奖的礼物。

  一个三棱镜,国中时物理老师所赠。他说:“马蒂,你仔细看,镜子里面有一个不同的世界。”透过三棱镜看出去,所有的事物都镶了彩虹的边,马蒂爱不释手,一直缠着老师要买,结果这老师竟送她了。马蒂喜欢一个人擎着它静静地坐着,看着,进入一个只有她才能想象的秘密世界。

  几本马蒂高中时主编的校刊。

  一张陈旧不堪的对开世界地图,背面横竖贴了十几道胶带才保持它不四分五裂。马蒂将之摊开,一个已经不符时事的世界铺在眼前,上面还有用彩色笔打的星星记号,都是些马蒂梦想要去的地方。尼泊尔、新西兰、象牙海岸,上面打了红星星;加拿大最北的包尔登岛、南极洲的罗斯冰原,这些地图上最边陲的地方,马蒂感到陌生、荒凉又浪漫,她也打了红色星星;最大的一颗红星星,还饰以立体黑边,落在南半球,非洲边缘,汪洋大海中的马达加斯加岛。

  啊。遥远的,遥远的马达加斯加……

  一只像海水一样湛蓝的骨瓷红茶杯。非常的贵。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去机场给琳达送行,在机场的昂贵礼品小店中,看到了这只杯子,杯子的价钱,正好是她买了回台北车票之后所有的余钱数。不知道为什么,平素非常节俭的马蒂花钱买下了它。

  皮箱的最底层,是多本马蒂的手记。她向来有信手涂写东西的习惯,多年来已写满了不知几本笔记。马蒂顺手抄起一本,又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支铅笔,爬到床头坐了下来。

  马蒂一直喜欢这张床,因为床边靠着窗户,坐着就可以仰望天空。虽然与隔邻的栋距那样窄,窗口的天空被遮掩了一半;虽然台北的天空看起来总是那样脏,马蒂还是最喜欢抱着膝坐在床上,看天空。

  附近的光害太多,此时看出去的夜空很混浊黯沉,看不到一颗星。马蒂将前额贴在纱窗臆想着。星星都还在,她知道,只是超乎视线之外。

  马蒂翻开手记本,开头是一篇她十八岁时呕心沥血创作的小说,篇名还用蓝色麦克笔书写:《风的故乡》。这是一篇孩子气的、极度缺乏写实精神的爱情小说,故事中的少女主角一个人独自旅行寻找自由,结果遇到一个令她迷恋不已的梦中男孩,她抛弃一切追求男孩的爱,最后得到男孩却失去自我,所以她又离开了男孩。

  故事在左支右绌的贫乏情节中戛然结束,留下了小半本的空白纸页。这小说可以说是叫人汗颜的少年习作,可是看完之后,当年的情感却如星星之火燎燃了起来。小时候的马蒂常梦想遇见一个男孩,这男孩无比聪明而且完全了解她。她也常梦想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走。当然这样完美的男孩从来没有出现。至于小鸟,她后来在书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人们常羡慕小鸟飞行的自由,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多半的小鸟终生都栖守在同一个巢,只能在很固定的领域中飞翔;而候鸟,因为天赋的习性,每年不由自主忙碌地往返于南北之间,飞行在同一条路线之上。

  这样子,你能说一只冉冉飞腾而去的小鸟自由吗?

  这是一个恒常让马蒂迷惘的问题,她发现自己又顺手胡乱地在笔记本上涂鸦了。在不知不觉中,马蒂用立体空心字,在空白页上涂了“海安”两个字,为了让字看起来更立体,也还在每个笔触的右下方,画上了深深的、深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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