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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鸡怎么来的呢?原因是去年一个学生提来了一对土鸡,说是要孝敬教授进补,教授见到这一公一母两只鸡很活泼昂扬,舍不得杀,就养了下来。结果它们在教授的宿舍小院中孵养小雏,小雏长大后就在教授的小院还有平房自由出入,都很野化不驯,身形都很矫健。

  教授正和学生们讨论到世界历史进程中,很多文明发展都不约而同地等速进化问题,一个学生提到,整体人类的历史本身有全面性的发展韵律,不能只是片面地剖开分析。比如说,全体人类如果是一个人,那么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这个人进入了快速成长的青春期,他的全身各处都受到同一的荷尔蒙刺激发展。教授想,这是对的。

  “我们都好比汤圆,”教授说,“不管你是哪一颗,这锅中的水滚了,大家都热啦。”

  “这个比喻不合理,”另一个学生反对了,“每粒汤圆的材料都相同,怎能拿来比喻芸芸众生呢?”

  “材料相同,可是际遇不同哪!”教授笑盈盈说,他舀起一粒汤圆,张口吃下了它。

  吉儿正在与教授讨论她的研究进度。这一年多来,吉儿乘记者职务之便,一直在研究台湾的土地政策问题。她认为土地政策的不合理,大大地钳制了台湾的经济结构,私有土地分配不均情形,造成了严重贫富落差,激化了人民的物质倾向,间接扭曲了所有人的价值观,而这扭曲是深刻地遍及整个文化层面,在大都市里,情况尤甚。吉儿将调查案例的取材,着重在台北市,因为台北人是这文化现象最典型的受害者。

  吉儿将她整个研究报告的撰写结构,一一与教授讨论,她决定将报告编写成书出版。

  “书名我准备叫做‘新佃农时代’,点出现代人役于土地的悲哀,能造成背屋族的感情认同,而且将一生忙着赚钱交给地主,以买下自己房屋的人们,比喻成新一代佃农,这名称有话题性,老师您觉得如何?”

  教授满含笑意看着吉儿,这个女孩,已经有了追寻答案的批判精神,思考有逻辑,表达直接又清晰。他抚弄着怀中一只小黄鸡,这只小鸡因为贪着教授的抚抱,已经在他怀中蹲了良久。

  教授拍拍怀中的黄毛小鸡,说:“嗯,小雏儿,倒长了三两肉啦。”

  从来没有哭过

  马蒂与吉儿对坐着,分享同一包烟。吉儿难得来伤心咖啡店,还是埋首在她的文字工作中。马蒂帮她一个忙,吉儿带来了一批新加坡的土地改革资料,全是英文,马蒂整理庞杂的资料,依吉儿列出的重点,重新排列好顺序。

  小叶跺过来,懒洋洋说:“马蒂,前面有一个客人说是要找你耶。是个男生。”

  马蒂站起来,看到男生的背影,她觉得十分陌生。走到那人面前,才认出是大弟马桐。

  马桐穿着便服,并未剪着大兵头,倒是晒得很黑。马桐对她咧嘴笑了。

  “嗨,马桐。”

  “嗨,大姐。”

  马蒂在他面前坐下,心中有点忐忑。这个大弟与她相差五岁,从小与她之间的感情,在马楠之下。马楠小她十一岁,姐弟之间虽然缺乏亲情,但至少他童言稚语的模样惹得马蒂开心。而马桐素来回避着她,马蒂知道,在她与阿姨的冲突最剧烈的时光里,正好是马桐的青春期。记忆中,马桐总是以一双阴森的眼睛偷偷看着她,却又避开与她的眼神交会。

  现在马桐坐在她面前,就他们两人,这桌子面宽两尺,可是马蒂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

  “好久不见了。”马蒂说,“前些日子我在家里住了三个月,你一直没回家,没能见到你。”

  “我知道。”马桐说,“我是故意不回家的。”

  “喔?”

  “我知道你住在我房间里,我也知道妈妈的个性。我想,你搬回家住一定十分不得已,如果我回去了,一定造成你的难堪。那三个月里,我放了假都在朋友家里晃荡。”

  这一番话化解了马蒂心里的冰,她看着眼前的马桐,心里很温暖但也很陌生。

  “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马蒂轻轻说。

  “不用谢我。我们本来就是姐弟,无论什么情绪都不能改变这个亲属关系。”马桐端起他面前的咖啡杯,思索了良久,才皱眉喝下一口,“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当过你的弟弟,你也不曾做过姐姐。我们以前,都太幼稚了,被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情绪掩盖,可以做家人的时候,却用来作对。我后来想起来,你那时候一定过得很难受,否则你不会动不动就惹全家人生气。我想起来以后,开始觉得你很可怜——并不是在挖苦你,我是真的同情。人的童年经验养成他的性格,你过了这样一段童年,一定背满了痛苦的成长烙印。我开始在想,现在的你过得怎样?”

  “我现在过得很好。马桐,从来没有想到,你也会关心我。”

  “对了,就是这种反应!人都需要亲情和感情的依赖,你的世界却这么疏离,好像跟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我想,我们这个家给了你偏差的人生,我不希望这影响你一辈子。”

  “……一开始好像是的,但是我很幸运,现在我有了一群好朋友,一个好的工作。以前种种,好像是黯淡的过眼云烟,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真的是这样吗?成长的痕迹真的能转头就抛开吗?我希望是的。”马桐说。

  “这么说我也该问你,我对你是否造成了成长中的阴影?”

  “是吧。我想我们都影响了对方,如果我们都把往事埋在心里,这影响将持续一辈子,所以今天我来看你,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了你,让我们互相从那种阴影当中释放,好吗?”

  “我的天,你以前一定很恨我。”

  “这么说你别怪我,那时候我和马楠那么小,怎么会想那么多?我觉得是你讨厌我们在先,我们自然怕你,怕得好像家里住了一个敌人,随时要害我们。但渐渐长大以后,其实我对你很好奇,我还偷偷读过你在校刊中写的诗,其中有一句我永远难忘,你写着:‘水冷以后变坚冰,心冷以后成利刃……’那时候我还是国中生,我想了很久很久,感觉到的不是恨意而是疏离。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很可怜。”

  “往事了,你说得对,让我们从往事中解放吧。我也原谅了你。”马蒂说。

  马桐展露了笑容:“这么说,让我们都回击成长造成的扭曲,好吗?”

  “你长大了。”马蒂说。

  “你也长大了。”马桐也说。

  两人对饮了咖啡,马蒂喝的是黑咖啡,她很惊讶地发现,第一次尝到黑咖啡中的香醇多过苦涩。原来,有温暖的眼泪滴落在咖啡里。

  马桐站起来要走了,马蒂并未留他。

  “对了,马桐,一直不知道,你大学读的是什么科系?”

  “你忘了,我没有读大学。”马桐微笑望着她,“我是专科毕业后,同等学力考上哲学研究所。”

  马桐走了很久了,马蒂还呆坐在原位,小叶也没来打搅她。马蒂一直思索着马桐与她的谈话:回击成长对她的扭曲。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马蒂曾经把自己所有的不快乐归咎于世界的沉闷压力,但她忘了回头看,成长的经验,到底扭曲了她多少视线?她始终觉得不自由,但束缚她的,到底是社会,还是她自己长了伤疤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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