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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你就会感觉人类的命运比你一个人的苦闷重要多了。”

  “人类是谁?”

  “人类就是每一个人。”

  “很好。那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价值的终极性,高过于每一个人的生存?”

  “和平,正义,公理。”

  “和平,正义,公理为的是什么?”海安以肘撑起上半身,他语带调侃。

  “群体的生命。”

  “群体由谁组成?”

  “每一个人。”

  “那就让每一个人去自主吧。不要用这些堂皇的价值观去干涉每一个人的生存。”海安说,他又仰天躺了回去。

  “冥顽不灵。就只会玩弄言辞中的吊诡了么?我可不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唬住。海安你的书都白读了。自由不存在?你错了,自由是对你这种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者不存在,你们要的是不受干涉的绝对的自由。你要知道,狮子的自由就是绵羊的死亡,只有适当的约束和自制,大家才能一起存活,而且很自由。你不懂,让我来告诉你,自由是什么。”

  吉儿的音量越来越大,连原本被这艰涩的对谈耗光兴致的藤条和小梅,也噤声等着她的答案。吉儿一把拉下头上的羊毛巾,连带把马蒂的头发也扯乱了。她说:“自由来自爱,你能懂吗?没有爱的人!”

  “自由来自爱?”小叶迟疑地复诵。

  “对。自由只来自爱。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还包括对一切理想的追求。当你心中燃起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在自己的意志驱动下,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别人非难你,不怕;环境阻挠你,不怕;因为你已经完全忠于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因此,只要有爱,你在哪里都自由,不管你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台北,没有人可以剥夺这自由。”

  “按照这逻辑,你凭什么去批评我追求‘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的自由呢?”

  “错了,”吉儿高声说,狂烈的海风吹起她一头长发,她俯向仰天躺着的海安,她的发梢于是像鞭子一样地抽打海安的脸颊,“你根本不自由。你没有爱,你没有方向。”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吉儿叫道,“你什么人都不爱,你什么事都不爱,你以为这样很潇洒自由吗?不!那不叫自由,你那叫自生自灭!自——生——自——灭!”

  吉儿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家都震慑了,齐望向海安。

  海安,仰天面对着夜空,他的嘴角渐渐地,渐渐地上扬了,大家看到在海安脸上,几乎是一个美好的微笑。

  “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灭,自生自灭的人本来就不管别人作何感想。”海安说,“吉儿,你就是别人,造成不自由的别人。世界上充满了你这种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坚称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自由观。你们没办法宽容地去接纳异类。不要说宽容,你们连了解的想像力都没有。就算我选择自生自灭,那又怎样?你凭什么来匡正我,规范我?谁有资格帮别人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又告诉他这才叫做幸福?没有人!我要的不过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觉而活,不去管别人的价值观,连这点你也无法宽容吗?理性的社会精英?”

  马蒂在风中抱紧她的膝头,这风突然之间不再寒彻心扉,她的心头涌现一股热流。依照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同样的一句话,不是杰生当年告诉她的吗?这句话并不费解,但是她用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如今才开始尝出一丝况味。

  “文明发展究竟是把人带往幸福,还是毁灭,这个连我也无法定论。”吉儿说。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恢复了平静,“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人,不是那么唯我地只凭感觉,而是多关注一点社会责任,那么人类的命运就还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经传到我们手中,身为知识分子,这就是我们必须承受的责任。”

  “伟大的人本主义。”海安说,“我以为,只有人才会觉得人本主义是宽阔的。”

  “难道你不是人?”吉儿俯下头逼视海安。

  海安终于显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他挥挥手说,“我是。没有选择。”

  “我懂了。”马蒂突然开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转向她。马蒂说,“我懂你要说什么了。你是对的,海安。我充满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挣脱价值观的束缚,却没想过挣脱以后,要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价值观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以为问题出在台北。这是一个太拥挤太紧张的城市,我们的生活,都在拼命挣出头的过程中卡死了。我苦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却软弱得没有力气去改变。我想问题跟台北无关,而是在做一个人,没有选择的,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享有最丰富的智识,与最荒芜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选择逃离它,吉儿你宁愿改善它,我想我也应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恭喜你,终于中了致命的海安之毒,”吉儿说,“世界非常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脆弱得被自己的苦闷限制住,也不要自大得以为可以找到绝对的答案。加入这个世界,一起奋斗参与,只有这样,你才会了解问题不在这个世界有问题,而在不要花时间陷在问题中。你能懂吗?渐趋颓废的马蒂,海安因为无情,所以可以逃离,那是他好本事,你永远也模仿不来,我只拜托你,不要太容易就以为找到了方向。”

  “岢大哥才不会无情。”小叶清脆地说。

  “不是吗?”吉儿挑战性地扬起眉毛,姿态非常逼人。

  海安坐了起来,他的神情却是轻松的,迎着太平洋上刮来的海风,他只是淡淡地说,“我的感情,你们不会了解。”

  “……”吉儿说,“我怎么不了解?海安你有心事。”

  “我不藏心事。”

  “妈的海安你太假,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吉儿冷笑道,“你的心事,就在你那只袋子里。”

  吉儿指着他的行囊。

  “你们看,火要熄了!”小梅叫道。

  海滩上的营火,在风中脆弱地飘动,木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现在正在逐渐收拢,很快地只剩下了霓虹一样的灼光。

  “快,快添柴火!”素园说。

  “没有了。我再去四周找找。”小叶站起来。

  “用不着。”海安也站起来说,“不就是要找东西烧么?”

  海安扯开他行囊上方的拉链,将袋中的东西倾倒入火堆。一开始是几件麻质的衣服,很快就着火燃烧,火势随之活络起来。海安继续抖落袋中物品,一些沉重的东西随之掉落。火焰中,可以看见几本书,一些随身什物,竟还有一个睡袋,一些野营用品,一瓶像是煤油的液体在火堆上迸碎,火焰轰然炸得半天高,啪一声,一架V8摄影机也被烈焰吞噬。

  “海安!你疯啦?”素园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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