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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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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秘书 新来的女秘书用湿抹布和稳洁擦桌子。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有人用过了。她擦完桌子,把领来的文具排列在桌上。 刘姐抱来了一大堆卷宗,对新秘书温柔地笑笑,开始一件一件交接秘书工作。 “不要紧张喔,陈博士人其实很好相处。”刘姐说,“真高兴你来了,这个秘书工作我一兼就是两个月,都快忙死了。陈博士用秘书很挑的,宁缺毋滥,总算才挑到你。” 一个下午,才交接了不到一半的工作,和刘姐约好明天继续交接。下班铃响过了,新秘书还很勤奋地整理着桌面上的卷宗。她在案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都是英文,写着“我的提示单”。 单子上这么写着:1.上班的第一个小时从事思考性工作。2.午休前与下班前各整理一次工作日志。3.每天赞美三个人。4.撰写企划案时,一次不超过一个小时。5.每周阅读完两种刊物(附公司订阅刊物一览表)。6.绝不,绝不抱怨。7.每周与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8.每月整理一次工作进度量化表。9.最讨厌的事最先做。10.星期六是从事规划性工作最佳时刻。11.永远比预订进度早一步完成工作。12.工作难于取决时,假想:如果我是老板,我会如何想?13.公司的利益在部门的利益之上。14.随时随地保持笑容。15.我到底在做什么?最后的这条,笔迹很凌乱。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个年轻的应届毕业生困惑了。她思考片刻,把单子撕下来,在原先的位置贴上了一张精神标语。总务部送的,都是些印在塑胶卡上的励志小语,例如“Quittersneverwin?熏winnersneverquit”之类的话。她以自嘲的心情挑了一张:“Ifightpoverty?熏Iwork.” 我向贫穷挑战,所以我工作。 新秘书满意了。 海安没有醒来 看守所墙外种了一排波斯菊,熟透的橘子红色在阳光里招摇。今年的春天似乎很短暂,一转眼,夏的气息已经来临。榕树上一只性急的蝉唧唧鸣叫几声,歇一会儿,正待再发音,四处应声和鸣的蝉嘶已掀起了热闹的大合奏。 这天不是假日,申请面会的手续很快就通过,海安、吉儿、小叶、素园,和怀抱着乐睇的小梅在警卫的引领下,进入了空荡的面会室。 会面的方式和电视上所见不大相同,既没有玻璃隔墙,也没有电眼监视器,警卫在墙角的椅子坐下,看起来挺有耐心。整间面会室像是搬空的小学教室,只是窗上都加了铁栏。门推开,藤条走进来。 大家默然对视。藤条只是憨憨地笑着,他接过乐睇抱在胸前,又把他的脸埋进乐睇的襁褓中。 整个案子已经进入审判期,这个标会公司的猝然倒闭,牵连受害人高达四五千人,社会上一时蔚为奇闻。参加标会的会员所缴的会款累计到十几亿元,除了极少数得标会员领走的钱之外,所有的资金流向一直是笔糊涂账。公司几个主事者在事发之初都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透过一个口风极紧的律师,发出十几次前后矛盾极多的安抚声明。受害人组成了自救委员会,和公司展开马拉松式的缠讼。头裹着夹克的藤条,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会计师,成了新闻报道里出现的熟面孔。 藤条从来没有这么出名过。 两个月下来,这则超热门新闻已经渐渐转淡,藤条在镜头前明显地消瘦了。他虽然从来不是公司的核心主管,却拥有业务副总裁的头衔。这个让藤条自豪极了的职位,现在却变成了众怒所向的箭靶。 小梅并不觉得他可恶。甚至他们所有的财产都遭到了扣押,迫得小梅只好搬回娘家住,她还是不在乎。小梅的娘家碰巧很富有,富有得不介意养她们母女一辈子。小梅在娘家安顿了下来,过着几乎更宽裕的生活。她从像乐睇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富有。也许,要不是因为她来自富贵之家,藤条也不会中了邪一样地赚钱,赚到连公司要出大问题了还不抽手,结果变成了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过街老鼠、代罪羔羊。是这样的吧?如果这么说,那藤条还真可怜,小梅今天早上吃火腿蛋的时候这样胡思乱想,连家里的佣人端来了咖啡她都没发觉。 “听说官司还有得打。”吉儿打破了沉默,“要撑下去。” “不公平嘛。报纸上说连法官也觉得你是代罪羔羊,看他准备怎么判。”素园说。 “不用等判决,早知道答案了。”藤条倒是表现得很洒脱,“律师说,大概会判六年,减掉扣押期,还有假释,七折八扣下来,最多关四年。” “才四年嘛,四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小叶鼓励他。 “至少,我终于找到一个不用争地盘的地方了。”藤条接过海安递过来的烟,抽了一口。 “想得美,监狱里的地盘之争才原始,才叫激烈。”吉儿快人快语一如往常。 “你说的是这个?”藤条曲起上臂,绷起雄伟的二头肌,他说,“那我们瞧瞧,谁来当老大。” 是的,藤条是非常魁梧的。只是很奇怪地,长久以来,大家都忽略了他在这方面的优势。 面会结束的时候,藤条攫小鸡一样地紧紧拥抱小梅。小梅嫣然一粲,送给藤条一朵波斯菊。鲜艳的橘子红色的波斯菊,小梅在看守所的铁窗外摘的。 藤条巨大的手掌,紧紧握住这枝梗纤弱的波斯菊。 离开看守所,素园和小叶搭小梅的便车回台北城,小叶要开店,而素园还要继续上班。吉儿今天搭海安的车。 “我们先不回去好吗?”吉儿问海安,“到海边走走吧。” 他们沿着北海岸一路开到了鲜花公路上的清水断崖,一路没有停歇地前行,就是沿着海开车,因为这一天的海水是这样出奇地蔚蓝。 往回走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在南方澳吃了晚餐,他们决定走阳金线回台北。于是,夜深虫鸟寂静之时,海安的白色跑车奔驰在阳明山的上坡路上。这一趟,海安和吉儿都不多话。 望着窗外的暗夜与飞快倒退的路灯,吉儿的思潮杂沓。她的著作《新佃农时代》即将在这个月上市,销路未卜,但在吉儿的心情上,已经是一个结束,也是另一个开始。吉儿最近与尚保罗的绿星球党接触更多了,他们视吉儿为台湾新生代知识分子中,最具有潜力的运动领袖人才,所以积极争取吉儿入党。 到底要不要正式加入这个激进的环保组织是个小问题,重点是要用什么样的态度作为它的党员,像尚保罗那样,切断自己的成长根性,变成一个纯粹的社会运动者吗?这好像也是个小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尚保罗这个人。在他身上,吉儿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自由的方式,和Young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吸引着她。 尚保罗和她所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拘谨,但是磊落;他忧愁,但是积极。尚保罗和海安尤其不同,后者有绝对优势的条件,可是他并不分享给这世界。吉儿看了一眼专心飞车中的海安,到如今她还是不认识他。这是一个自私无情得专心致志的人。那种专心的程度,又叫人佩服得不知该如何置评。 就在这时候,海安猛力把车子打横。尖锐的煞车声划破山路上的死寂,车身横着向左疾冲出马路,撞碎了水泥护栏以后,翻下山坡。 吉儿甚至来不及惊叫,天旋地转猛烈撞击中,仿佛海安俯过来用身体护住了他。恐怖的爆裂声中整辆车翻滚扭曲撕裂,吉儿昏眩过去。 公路上恢复了寂静。深夜的山上,没有其他的车辆。海安的车子在柏油路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煞车痕,痕迹直达到坡边,而山坡再下去,是个深谷。没有人看见这车祸,除了那一只瑟缩的母狗,和依偎在它脚下四只柔软呜咽的乳狗。没有人看见,海安差一点撞上马路中的这一窝狗,如果不是他猛力将车子打横的话。 寂静的山路。寂静的黑夜。 坡边的小树丛窸窣摇动,海安染满鲜血的手攀住一根树干。他爬了上来,他单手拖着昏迷的吉儿。将吉儿拖到坡边后,海安也倒下了,他的双唇像纸一样白。坡下传来了他的坐车坠落山谷的轰然巨响。 吉儿转醒了过来,很不明白眼前的处境。那么多人影在眼前晃动,那么多嘈杂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吉儿的额前像有火钳灼烫一样,刺痛不堪,她用手一摸,才发现额上包覆了厚厚一圈纱布。 吉儿漂亮的额头,绽裂了一道横过来的人字形伤口,一共缝了二十二针。 吉儿转头看看左右,感到一阵晕眩。这显然是座医院,她显然还躺在急诊室中。现在大约天刚亮,急诊室里横陈着病人,大都狼狈不堪。病床不够,有两个不知道受了什么伤的人,缩着身躺在候诊椅上。还是没有人理会她,四周都是陌生的人。她渐渐回想起了车祸,前半段的撞击和翻落山坡的场面历历在目,之后的,只有声音上的记忆。 车子悬挂在枝桠上,树枝一根根折断的爆裂声。 像小河一样涓流在耳边的、奇怪的水滴声。 死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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