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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黎明远在另一方

  除了红棕色的辽阔干原,马蒂在这西萨平原里最熟悉的景象,就是耶稣的背影了。耶稣走在她的面前二十公尺处,马蒂追随着他的足迹,马蒂的背后,是一条棕色的狗。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

  那一次耶稣独自离开了山洞,三天之后才回来,若无其事。夜里马蒂又和他一起在平台上看月光,星垂平野,而十万只鹬鸟在洞里静静安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耶稣如常坐在平台上等待她。马蒂穿戴完毕,背起她外出用的轻便背袋,却不见耶稣动身下山,他就这么静静坐着。马蒂领悟到他们要远行了,所以她整理家当,重新背起她那巨大的行军背包,耶稣站起来,他们就下了山。

  马蒂一边走,一边回望山崖,她觉得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先是往东走,渐渐深入西萨平原最蛮荒的心脏,又折往北行。在往北的第一天,他们在荒草漠上遇见了这一只狗。

  花纹非常特殊的狗,全身是灰黑色和深棕色交错的条纹,连嘴脸上也布满了相同的花样。第一眼见到它时,马蒂以为遇上了土狼,所以紧张了,但是她很快就确定这是一只狗。

  可怜的狗,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独自一只在连人都嫌荒凉的地方流浪,他是这么的瘦,所以马蒂掏出她袋中所有的粮食——一些果干和炒米,撒给这只狗。狗驯良地上前嗅嗅,感激地摇着尾巴,但是它拒绝了这样的食物。

  马蒂没办法给狗粮食,事实上狗也无所谓。平原里不乏鼠蜥之类的小动物可以果腹,狗之所以紧紧跟随着惟恐和他们失散,为的是终于有人类可以追随和依偎。

  被人类驯养了无数世代的狗,变得跟人一样需要友谊,一样懂得害怕与寂寞。

  狗跟着他们步上了旅程。白天里,当耶稣和马蒂休息静坐时,狗就悄悄离开,进行它的狩猎。回来的时候,嘴角带着血。

  晚上,耶稣和马蒂的静坐时间里,狗蜷成了一个甜甜圈形状睡觉,把它的嘴鼻掩护在腿下,再覆以蓬松的尾巴。有时又仿佛受惊。倏然抬起头,迎着风耸动鼻尖,左右闻嗅。它看一眼火堆旁静坐中的耶稣和马蒂,安心了,就又进入梦乡。

  半夜里,马蒂从梦中醒来,发现狗紧挨着她的腿安睡,她坐起身来,摸摸狗的头颈,狗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它摇动尾巴敲击了几下沙地。

  “狗,为什么跟着我?你自己一只不够自由吗?”马蒂问它,狗又拍动了尾巴。

  马蒂想到这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来到了沙漠的边缘。眼前是无尽的黄沙滚滚,背后是红棕色的短草原。很显然耶稣还要往前走。不可知的茫茫前途,没有生机的沙漠,但是马蒂并不惧怕,她相信耶稣,已经把自己的方向交给了他。

  马蒂和耶稣花了一整天摘取野浆果和树籽,又将水壶装满。

  第二天天亮,踏上旅途之前,马蒂蹲下来搂住了狗,说:“不要再跟了,狗。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你回去吧。”

  狗不能明白,狗也无处可以回去,因为除了耶稣和马蒂,在这旷野中它不属于任何人。当马蒂挥手赶它时狗呜咽了。

  马蒂紧咬着嘴唇,捡起石子丢向狗。狗吃惊了,它的尾巴卷向肚皮,远远地跑开,一边跑,一边还转头心碎地回望。

  这一幕耶稣似乎没有看见,他正对着朝阳临风而立。

  不止是对于狗,结伴而行了两个多月,耶稣到现在还没有和马蒂对望过一眼,一眼也没有。

  他们进入了沙漠。在马达加斯加的隆冬里,耶稣和马蒂穿越无尽黄沙。除了处处起伏的黄色沙丘,和寂寥的蓝色长空,天地之间什么也不剩了。这是真正死寂的绝境。

  马蒂的日记里写着:八月十一日,不停地向前行,好冷的风,好烫的沙。

  在沙漠里的第二天中午,当耶稣和马蒂并坐在沙丘的向阴面休息时,那只狗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远远低呜着,满脸卑微的、知错的表情。它为着追随主人,走进了这片黄沙。

  “来就来吧。”马蒂招它过来,叹口气轻抚它的头,自言自语,“但是你吃什么呢?”

  沙漠里的第三天,饿得四腿颤抖的狗终于接受了炒米的晚餐。它津津有味地囫囵吞咽,发觉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可是这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它刚吃了马蒂仅剩的炒米,采摘来的浆果也所剩无几,最严重的是在狗的分享之下,马蒂的存水已经快喝光了。

  马蒂在手电筒的光圈前摊开马达加斯加的图,很不明白地图上看起来这么小的沙漠区,不应该在走了三天之后,还是看不到边际。

  第四天的下午,马蒂追到了耶稣跟前,第一次开口对耶稣说话。她说:“你的水,分给我一半好吗?”

  不管耶稣的反应,马蒂就自动取过他腰际的皮水壶,倒出一半在自己的碗中。她知道耶稣不会开口,而她也太渴了,等不及耶稣的回答。马蒂把碗中的水分一半给了狗。

  第五天,连耶稣的水壶也干了。马蒂和狗又将耶稣的存粮分食一空。

  颓坐在黄沙丘前,这已是进入沙漠第七天。半因脱水半因日晒,马蒂接近昏迷,她才在昨天抛弃了巨大的行军背包。所有从城市里带来的物品都遗留在黄沙里,包括有几件换洗衣裤,那只坏了的手表,半罐咖啡粉,一罐拌炒米的沙茶酱,几本她所喜欢的诗集,购物杀价用的计算机,一架随身镭射唱机和十几片CD,干电池,一大堆卷起备用的塑料袋,一叠保丽龙免洗碗和免洗竹筷,手电筒,大号的干电池,简单的化妆品,护手膏,香烟,镜子,回到城里穿的凉鞋,照相机和底片,打发时间的掌上游乐器,沿途买来的民艺品。当要丢弃有蝶翼的生理护垫时她犹豫了,但是小背包实在容纳不下,而她如果再背着原有的重担,很可能活不过明天,所以一咬牙全数抛弃。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随身小背包,里面是一张毛毯,一只钢杯,一把瑞士刀,一本日记,一个钱包与证件夹,打火机,一个空的水壶。

  黄昏时分,沙漠开始刮起冰冷的风了,原本中热衰竭的马蒂现在又觉得冷,她眯眼看见南十字星渐渐浮现于天际,大风呼号,马蒂的手足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在和狗一起昏过去以前,仿佛见到耶稣却在风里站起来了,敞开他的领口,双手大张浴在寒风中。

  很熟悉的景象。

  耶稣背起马蒂,狗也勉强站起跟上,他们绕过黄沙丘。就在马蒂昏迷就死的黄沙丘背面,一弯月牙泉清澈如镜,两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从水湄拔地而起,洒落了鲜红色的面包果到泉水中央。

  马蒂和狗伏地痛饮泉水,从水面上她看见猴面包树的倒影,还看到肥大的鱼优游嬉戏。马蒂一伸手,就捞起了一只。在灿烂的星空下,马蒂烤熟了鱼,和狗都饱餐一顿。

  吃饱以后,马蒂捡拾熟透的猴面包果装进背包,她又准备抓鱼,串起背在背后晒干了以备食用,耶稣却伸手阻止她了。顺着耶稣的手势,马蒂向远方碕望,才看到地平线上有灯火点点,那是大海上的渔火。沙漠已到了尽头,他们又回到西萨平原向西的海滨。

  当他们来到这小渔港时,早晨市集中的人群都聚过来,很稀奇地围观着他们。马蒂不禁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以城市里的标准看来,她实在又脏又落魄,但身处在沙漠边缘的小渔港中,这种模样还不算令人侧目,人们围观的原因,是耶稣,他们认得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耶稣的到访,他们都开心了,嬉笑着,用奇怪的法文叫他耶稣,有几个孩子甚至伸手抓抓他的长发,尖声笑闹。他们都喜欢他。

  在一个棕榈树叶搭盖成的凉亭里,村民聚拢在耶稣身旁,争着要摸摸耶稣的衣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概念,他们相信触摸耶稣可以得到健康。静静坐在扰攘的村民中,耶稣很安详,村民的推挤于他是一阵风。

  马蒂坐在礁石堆砌成的港堤上,狗静卧在她的脚边。海风很猛烈,她从轻行囊中取出毛毯裹住全身,一边却伸出脚趾轻轻点沾海水。很悠闲,没有什么比得上生死交关之后的悠闲来得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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