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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方学农当场就死了,不管那两人怎么说,都不会再有人跳出来与他们对质。方灯没有提出质疑,但是她心里知道那两人必然撒了谎。她了解与她相伴十六年的父亲,他是个人渣,一无是处,可他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和决心,更没有谋划整桩绑架案的能力。方学农恨傅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胆子的话他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如果说是方灯与他的一场剧烈争吵刺激了他,但为什么他当时也没有发难?要说没有人唆使,并且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方灯打死也不信。至于勒索失败后,究竟是谁想灭口,谁阻止另一方下手,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能任由活着的人说什么是什么。那两个同伙只承认一时糊涂听从方学农的指使参与了绑架,别的推得干干净净,也再没有交代任何的同伙。假若方灯心里揣测的那个真正的主谋是存在的,那他一定是个比方学农聪明得多的人,这才能在事情败露之后,他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事后方灯曾装作无意地问过老崔那几天是否在岛上见过崔敏行,老崔说崔敏行并没有来看过他。反倒是当时在旁的阿照提起,元旦的前一天早上在傅家园附近见过崔叔叔,当时崔叔叔还给了他几块糖。

  阿照对崔敏行印象一直很好,还掏出吃剩下的一颗糖给方灯看。方灯相信他说的话,也相信老崔没有骗人,因为她也曾见过崔敏行出现在岛上。他离开傅家园的方式并不光彩,如果上岛不是为了看望他年迈的叔叔,又是为了什么?是谁给方学农买的好烟好酒?谁对傅家园的情况和傅镜殊的作息了若指掌?警察都说东楼的大门并无破损痕迹,憎恨傅家但一辈子没走进过傅家园的方学农去哪弄来的钥匙?

  方灯只在傅七面前说起过自己的怀疑,他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只告诉方灯,被劫持时他在二楼的窗台浇花,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等到他听到声响时不速之客已经上了楼。对方至少有三个人,他没办法脱身,只来得及把那盆美人蕉推倒,但他确实没有亲眼看到崔敏行,也未听到他的声音。方灯的想法不无道理,只是无凭无据,于事无补。崔敏行不傻,如果他真有份,这一次事发,他不会再轻举妄动。

  傅家的律师果然如傅镜殊所料很快出现在岛上。听老崔说,傅镜殊失踪的第二天下午,他就收到了被人塞进傅家园的匿名信件。信中称傅镜殊在他们手里,要求老崔和傅镜殊家人在一天内筹集五十万元,以此作为放过傅镜殊的条件,如果到时没有钱,就等着收尸。

  老崔当时心急如焚,他不敢擅自做主,赶紧将电话打到马来西亚。郑太太不在,是管家接的电话。他又等了两个小时,马来西亚那边才向他传达出了郑太太的意思,那就是马上报警,不要纵容犯罪。

  老崔也没料到对方回复得如此决绝,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傅七毕竟是由他带大,他不愿孩子出事,也就不敢贸然报警,但是五十万对于他而言实在不是笔短时间内能够筹到的数额,绝望之下他想起了不久前刚见过的陆宁海律师,希望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候对方能帮到自己。

  陆宁海倒是接到电话后就上了岛,他表示自己对傅镜殊印象十分好,很愿意帮忙,然而老崔提出的将信托基金套现的方法他无法办到,只能表示遗憾。对于傅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不便评价,唯有建议老崔,事到如今,报警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老崔在陆宁海的陪同下去了派出所,回到傅家园没多久便接到了劫匪打来的电话。对方问他何时交易,老崔苦涩地说自己确实拿不出五十万。电话那头的人暴跳如雷,根本不肯相信,还说他们没有狮子大开口,姓傅的家大业大,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既然这样,他们就要给傅镜殊好看。老崔老泪纵横地求情,无奈对方很快就挂了电话。

  陆宁海当时劝老崔不要慌,对方既然打来了电话,说不定这对于警察来说是条追踪的线索,他们刚把这个信息反馈给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就接到消息,说傅镜殊和方灯竟然满身是伤地逃了回来。

  这就是傅镜殊从老崔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在说起大马那边对于这次绑架的态度时,老崔的表述自然要委婉得多,但无论他怎么迂回地表达,都绕不过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傅镜殊的安危,他生活在海那边的亲戚们并没有那么在乎。关于这个,傅镜殊了然于心。早就听闻郑太太年轻的时候做事雷厉风行,精明果断不亚于男子,大概这也是她一贯的作风吧,拿得起也放得下,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既然说过将信托基金交付给傅镜殊之后,两边再无经济上的关联,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他付五十万的赎金?

  陆宁海在医院时也安慰了傅镜殊,说遇到这种情况,向劫匪妥协未必能换来平安,报警是最好的办法,郑太太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傅镜殊听了沉默点头,他也是对着方灯时才苦笑着说过一句:“别说我是不是姓傅,就算是又怎么样,这个身份连五十万都不值。”

  方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样通透的人,那些虚泛的安慰根本没办法给他任何帮助。可是想得通是一回事,能不能释然又是另一回事,他已学会放低自己,但说出那句话时,眉眼里尽是落寞。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学农并未向方灯和傅镜殊之外的人说起过那个”秘密”,至少他的两个同案犯在审讯过程中,只提起了傅家的吝啬,而没有涉及任何关于傅镜殊身世的问题。傅镜殊出院那天,郑太太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姑姑”代表家里打来过一个慰问电话,让他不要想太多,安心休养,后续法律上的一些问题可以交给陆律师代为处理。

  陆宁海是个实干的人,在他的专业领域也确实很值得托付。经他出面,傅镜殊和方灯在逃跑时与方学农发生的缠斗很顺利地被归结为合理合法的自卫,方学农的死亡则是自卫过程中不可预计的后果,与人无关。他们的应对无懈可击,警方除了对方灯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孤身涉险的行为表示不认可之外并未发现任何问题,今天将是他们对于这个案子的最后一次例行询问,然后就会结案。坏人或一命呜呼,或顺利落网,好人全身而退,很是皆大欢喜。

  结案当日下午,方学农被送往岛外火化,方灯去领回了他的骨灰。傅镜殊陪她将骨灰埋进了岛上的乱葬岗。替人收尸治丧是方学农这一生做得最在行的一件事,谁能料到他自己的身后事却如此潦草。

  方灯这十六年都在问自己为什么摊上这样一个烂人做父亲。他活着的时候,她常咒他死,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自己不但不会有半点伤心,还会为解脱而感到庆幸。但是当她捧着寒酸的一盒骨灰时,却压抑不住地痛哭了一场。他毕竟是养大她的人啊,或许还生了她,他再坏再无耻,他们也相依相伴度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东西临到无路可走,才会教人明白,你再厌恶,却始终无法割舍。正是因为这样,她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时的贪念万劫不复,总盼着能劝他最后收手。而方学农再愚蠢贪婪,也没有忘记赚一笔昧心财之后给她留下点钱傍身。他最后迟迟下不了手,是想起了朱颜,还是因为忘不了方灯是他的骨肉?他们彼此憎恨,彼此背叛,彼此舍命相搏,却都断不了最后那点牵念。只可惜正是这似断难断的犹疑,将他们都送上了不归路。

  埋葬了方学农,方灯和傅镜殊趁着夜色找到了靶场的那棵垂叶榕。他们用备好的工具沿着树根深挖。如果说在此之前傅镜殊尚存一丝侥幸,那么当他的花锄触碰到某种实物,用手刨开覆盖的泥,看到黄土中埋着的婴儿骨骼时,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一般跪倒在榕树下。心中百味杂陈的方灯也慢慢跪坐下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头。

  “方灯你说可不可笑,你爸爸半辈子满口胡言乱语,唯独这件事他没有骗人。”傅镜殊的声音从方灯的肩颈处传出,分辨不清是哭是笑,“别人叫我小野种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姓’傅‘。我爸死了,他们不肯认我,也没关系,我还有我自己。但是现在我连’自己‘都没有了,埋在土里这个才是傅镜殊,那么我是谁?”

  榕树上栖息的一只鸟儿被声音惊起,呼拉拉啦啦振翅远去。它还会找到下一个栖息点,树下的人呢?一旦这个秘密公开,他将何处栖身?方灯弯下腰,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泥土重新覆盖在婴儿的尸骨之上,犹如一点点地将秘密深埋。

  傅镜殊也直起腰,怔怔地看着她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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