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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靳知远的眉宇间全是倦意,趁着人少,坐在一边,因为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悠悠木板的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来,却拼命的忍着,拼命的眨着眼睛,连气息都不稳:“对不起,靳知远。”

  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知是哪家的亲戚,遵循着老家的惯例来哭灵。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拖着她的手一直到门外,放开她,或许又觉得自己动作生硬,顿了顿,才对她说:“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悠悠实在没法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她惶错不安的点点头,迟疑着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的截断她,“是谁告诉你这和你有关系?”

  悠悠没说话。

  他似乎更加恼怒,唇角的笑冰凉:“这么说起来,我、你、姐姐三个人都有错,是不是?”

  难得放晴了一天,靳知远在这有些温暖的午后,阳光的轻柔抚摸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本意,并不是那句话。可是他来不及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话脱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发泄,他看着她离开。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霁天晴,看来暴雪的天气暂告段落,新闻主播喜气洋洋的换上了橙色的外套,鲜亮的像是数日难见得那轮太阳,只是清亮的声音被淹没了人潮挤挤的长途客车候车厅里。悠悠简单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机,然后循着人流上车。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镇还是那样不急不忙的慢吞吞过着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车站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样子让悠悠莞尔。妈妈在家里先准备了大个馄饨,馄饨皮煮得薄又透亮,鲜肉里撒了些新鲜野菜,汤里又有颜色鲜嫩的蛋皮和几缕紫菜,悠悠连吃了十个,然后对着老爸眉开眼笑:“饱了!”

  施妈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纱布,“呦”了一声,不过也就是多了几句抱怨:“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小心?哪里摔的呢?”悠悠只是吐了吐舌头。

  吃饱了,连屋外的寒风也不当回事。施爸爸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出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妈收拾碗筷的女儿:“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听见老妈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没人陪着聊天了。”

  小镇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挂上了大红灯笼,隐约映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她挽着老爸的手臂,听得见潺潺而过的水声,轻轻踏过的脚步声,原本一切柔美安静,蓦地听到老爸说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这句话放在施家是绝对的适用。施妈妈向来豆腐嘴,可是心思却糊涂,远远不及老爸来得敏锐。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故意把语气说得夸张:“心事多着呢!我现在是大龄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学都当爸妈了。”

  老爸永远是宽厚的,大约看出了她若有如无的回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随便问问,你都这么大了,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断了老爸的话:“爸,你为什么和妈结婚?”

  老爸的脚步慢了下来,微微发福的身体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声音低缓的像是吱呀摇着橹的乌篷船。

  “你妈年轻的时候能闹腾,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时候我家穷,你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给我,都是她自己闹的,后来她家吵不过她,就嫁了。”

  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若水,悠悠笑了出来:可老妈永远风风火火。

  悠悠只敢想到这里,其实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大靠谱,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优柔寡断,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欢逃避甚于面对。

  她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开,随口就问:“老爸,那你们在一起还挺顺利啊?”

  “就是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没什么。而且我们那时候,大家心思都纯,和现在哪能一样?”

  那样走来的爱情才让人动容,过了那么久,往事都已经化成记忆深处的侧影了,语气却还是坦荡而留恋的,只让人觉得艳羡。悠悠轻轻叹口气,看到老爸耳鬓的几丝白发,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这是学生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悠闲到了无所事事的地步,上网、吃饭、睡觉,偶尔有一天悠悠发现自己的一块手机电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不意手机还是会响,悠悠接起来,吴宸气得哇哇直叫:“施悠悠,发你一百条短信了都不回,原来停机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实的说:“现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晒太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笑起来:“无聊的人总是一样的。”那边难得沉默了一下,吴宸也像是有心事。闲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吴宸坚持要请她吃饭。鉴于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觉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有误会,可是最后敌不过他不停的劝说,才勉强让步说:“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结束前几天,临时接了导师的通知,让悠悠回去翻译资料。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好在因为之前有帮同事代课,于是在宁远剩下的课程,就交给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怅然,可转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吴宸赶来请她吃饭,半开玩笑:“你来宁远工作吧?不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看着肥牛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白沫起伏,问:“你还是调动工作了?”

  吴宸摇摇头:“你肯定想不到。我辞职了。回去帮我爸打工,争取努力成为新一代的民营企业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惊,滚烫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吓了一跳。

  他突然说:“你认识靳知远么?”

  离开宁远后,她第一次听到靳知远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眨了眨眼睛:“怎么?”

  窗户外边,东边的天空云彩漂浮,是极晴好的天气,可见霞光万丈,碧波如洗。

  这个春节,似乎人人都过得不顺心。吴宸的父亲的体检报告出来,确诊了肺部肿瘤。

  “靳知远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稍微谈了谈。”

  那是在医院里。大厅肃穆,晨光洒下,生死如流水般在这里轻轻滑过。

  靳知远说:“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这段时间他很忙,你家新厂的流水线刚开始生产,那些产品是第一批发到国外的订单,没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产品。”

  “这一批我可以帮忙看着,但是接下来公司的运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还是有些稚嫩,吴宸张口结舌的站着,想要反驳,却又被他截住了话题:“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请经理?现在的民营企业,像你爸的公司这样,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

  有些事不会是永远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吴宸多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不过都是外人的谈资和猜测,永远有些和事实不沾边。可是此刻吴宸从心底明了了,这个男人一定经历过那些,不然不会这样举重若轻的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而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母亲刚刚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语气平淡,话语如清茶:“其实无所谓,我们谁都不能替谁选择。”可是气势那么强,一瞬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吴宸无可辩驳,想起父亲的病容,心头越发的沉甸甸。

  吴总的手术很成功,而他回研究所辞职,变数之快,让周围的亲朋好友、单位中的领导都是措手不及。顶头上司对于这样一个大好的科研骨干离开很是不舍,挽留了数次后,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这才帮他办理离职手续。

  他第一次坐上谈判桌。秘书忙碌的在布置,工程师也一应到齐,等着国外的客户。还是之前的印度客户,显然是因为满意之前冰箱的电机,这次赶着来定制同一系列的空调电机。

  靳知远皱着眉头看了看客户的报价,轻轻用笔划了划,推给一边坐着的吴宸。

  而此时秘书匆匆在吴宸耳边报了成本数字。如果按照客户的报价,那么所能赚取的利润不过几厘,除非能极大批量的生产,否则实在没必要继续下去。他扫一眼靳知远的笔迹,简单的几个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谈判的僵局,耸耸肩,连声说要休息一下。靳知远低声对吴宸说:“你抬价,他最多再坚持一会,一定同意。”

  “这么肯定?”吴宸还是有些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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