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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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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真是怪,比毛师傅还怪……”火葬场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我能理解,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有张连鬼都不如的脸,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么说话,坐着不动的时候,或者我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真的就像个鬼,白天人怕,晚上连鬼都怕。这样也好,不会有谁来打搅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处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周围有点“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精神压抑出现的幻觉,晚上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半梦半醒间我总听到周围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窃窃私语,有时候还有笑声、叹息声、呜咽声、脚步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嘈杂闹腾,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静听,又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爬起来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很是怪异。 有一天晚上刚熄灯躺下,还没合上眼就听到有人在唱歌,确切地说,是在哼歌,调子很熟,再仔细一听,听出来了,是姐姐以前经常唱的一首邓丽君的老歌《月朦胧鸟朦胧》,一听到这调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我也跟着哼了起来。 “幼幼,幼幼……” 感觉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却清晰地听到是姐姐在叫我,“姐……”我喊了起来,没人应。 “幼幼,带他来见我,带他来见我……” 凄凉哀怨的呼喊就在这寂静的黑夜盘旋,没有具体的方位,像是飘着的,游来荡去,我哭了起来,知道是姐姐来了,可是我看不到她,只听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带他来见我,幼幼,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我流泪到天亮。不知道是睡着流的泪,还是醒着流的。 毛师傅早上来上班,那双能穿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脸上扫了好一会,也没吭声,干活的时候我给他打下手,他一边给尸体上妆一边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还有留恋,活着的人还留在这,老来打搅,是不是也要人家陪着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来,该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师傅……”我茫然地看着他。 “幼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还在这个世界,该放下的就放下,别老记在心里,老记着去了的人也回不来,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毛师傅并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 “来,你自己动手试试。”毛师傅把工具交给我,要我给尸体上妆。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尸体,面容姣好,是车祸死的,撞断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内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脸比其他的尸体都要白,惨白,听说过几天她就要结婚了,婚礼成葬礼,真是可惜。我拿着给尸体上妆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给她的嘴唇上色。”毛师傅在一旁指导。 “为什么先上嘴唇呢?” “没看到她有怨气吗?嘴唇张着,有话要说,”毛师傅平静地站在一旁,指点道,“艳一点,化成新娘妆,她心里的怨气就会少点……” “哦,知道了。”我按师傅的吩咐把最鲜艳的颜色涂到了尸体嘴唇上,又给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别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时候师傅又说,“打红一点,要喜庆,越红越喜庆,一喜庆她就会欢喜,以为是在参加婚礼,到了下面她才会安息。” 我照师傅的话做了。 收拾好这具尸体,毛师傅又推来另一具,“幼幼,活着的人其实跟这些躺着的人一样,心里不要有太多怨气,你就是怨气太重,怨气一重阴气就重,就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你……”毛师傅边干活边在劝慰我,“放下你心里的怨恨吧,否则你早晚都得跟他们一样躺在这,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躺在这也无济于事,走了的人怎么也不会回来了,好好活着,别再睡在棺材里了……” 我震惊地抬起头,他怎么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里? “那不是你该睡的地方。”毛师傅只撂下这句话。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进了棺材,没办法,已经习惯了。而且我还有个习惯是别人不知道的,我喜欢跟尸体说话。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爬出棺材来到停尸房,也不开灯,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尸体,研究他们的死因,看他们的脸和身体,跟他们说话。他们虽然未必听得懂,也不会发表看法,但他们不会给我伤害,我说什么他们都静静地“聆听”,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沟通。 但这个习惯还是被人发现了! 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进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进水,不知道那些水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连棺材都飘起来了。我没法睡,只好一个人出来又跟停尸房那些躺着的“人”说话。白天又推进两个“人”,我始终认为他们不是尸体,是躺着的“人”,他们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过睡着了说不了话而已。 白天推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四十多岁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头,是病死的。明天他们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为他们难过。我走到那个女的跟前,揭开白布,又点根蜡烛,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话来。可能是病了很长时间,那女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窝陷进去很深,睫毛很长,想象她健康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张的,跟我见过的很多尸体一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没说出来,她想说什么呢?想说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想说如果活下去,她会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会生活得很幸福,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你不必难过,真的!” 我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跟她轻声细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虽然短暂,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很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可是你知道吗,你匆匆离去却也避免了遭受很多无法预知的痛苦……你很幸运,跟我的姐姐一样都很幸运,你们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怜惜你们,不忍心让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们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妈妈不见了,四阿婆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样,躺在这里……” “幼幼,幼幼……” 说到这里,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着的人在叫,而不是躺着的人。谁?谁在叫我?我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门口方向射过来一注光线,我挡住眼睛,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幼幼,你在干什么?”是毛师傅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毛师傅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很诧异,因为他居然看到我流泪了,我从不在站着的人前流泪,现在居然在一群躺着的“人”前流泪!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毛师傅走过来,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谁说话,跟这个人吗?”说着他把手电筒照向躺着的那个女孩,“她是个去了的人,她怎么听得到你说话?孩子,没人跟你说话,你宁愿跟去了的人说话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冰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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