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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已是深夜,赶不到敦煌。前方荒凉一片,只好就地宿营。

  把摩托车开到一栋破房子后面。取出户外露营装备。牛仔帽帮我打地钉,挂帐篷,铺防潮垫。走回大路,看不见任何摩托车、帐篷影子,才放心走回去。在野外,人最大的敌人是别人,野兽次之。

  把背包里的食物倒出来。牛仔帽的实在太丰富了:金钱肉,腊羊肉,母亲牌真空包装肉条,一盒草莓,几个大苹果,甚至用快餐盒打包了一盒哨子面!瞅着我惊讶的表情,她得意地不停晃脑袋。吃完东西,打算睡觉。牛仔帽来了兴致,非拉我坐在帐篷外面沙丘上,光着脚丫,嘎嘣嘎嘣啃着大苹果聊天。

  “我是不是脾气不大好?”牛仔帽问。

  “还成。”

  我被那辆破三轮摩托搞得疲倦死了,加上脑子里情感纠缠,一点心情也没有,只想睡觉。她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停打盹儿。

  “我知道,就是改不了。”

  “遗传?”

  一提到遗传,牛仔帽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有点沮丧。

  “不知道,我很早就没了父亲。”

  一下子又变成同命相怜。我拍拍她肩膀,表示安慰。

  “出生前父亲就死了。我是母亲带大的。但是不喜欢母亲,甚至曾经很讨厌她!”

  今天真是遇到类似阿甘、甘地、玄奘之类的奇人了?听说过不少讨厌父亲的,讨厌母亲的倒是第一次。

  “是不是说到这个吓着你了?”牛仔帽笑了。

  “当然没有。每个人都有特殊经历,这才叫人嘛。否则不就成了罐头似的千篇一律的罐装人?”如此开导她。

  牛仔帽笑笑,跟我聊起了她的过去:

  “我曾经讨厌母亲,甚至恨她。我知道这样大逆不道,当然自有原因。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母亲跟人调情,调情的男人再来欺负我。那天下午上课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我们家是过去老租界里那种破楼。开门就听见母亲跟人做爱的声音。我捏手捏脚上二楼,经过她房间,门竟然开着,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母亲骑在他身上。我吓呆了!碰巧又遇到那男人的目光!我疯子一样躲进自己房间,浑身发抖。后来母亲出去买东西,男人竟然敲我的门。当然不敢开,他就拼命砸门,最后用脚踢,还低级下流地大骂。我快崩溃了,那扇门摇摇欲坠,感觉无处可逃,干脆把红领巾系到房顶上,踩着凳子,脖子伸进去,脚一踢,天旋地转。”

  本来没多少心情听她说。听到这儿,倒来了兴趣,这个女孩的经历实在不同寻常,难怪举止如此狂野不羁?

  “母亲把我救了下来。那以后,我就对母亲,对男人充满仇恨。我离家出走,在外面瞎逛了好几天,没东西吃,最后只好回家。那天晚上母亲抱着我,哭着讲述她的经历。之前从来不跟我讲任何事。才知道母亲最命苦。结婚不久,父亲就出了车祸,留下性功能障碍的后遗症。这下苦了她,那年头谁敢越轨?母亲一直忍着,一口气忍了好多年。后来实在忍不下去,跟人发生了关系。就那么几次,偏偏怀上了孩子。事情暴露,父亲又羞又气,得脑溢血死了。没多久,小孩生下来。就是我。因此母亲特别恨我,那时候生活困难,母亲宁肯到处找苦活累活,挣钱买奶粉,也不肯喂我奶。我就是用奶粉养大的,知道多恨母亲了?因为我,母亲一直抬不起头,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骂‘破鞋’。母亲很倔强,坚强挺着。挺到最后,突然想开了,干脆坏到底,开始跟男人上床,毫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破鞋’。说也奇怪,反倒没人说了。大家开始可怜她,甚至尊敬她,日子慢慢正常起来。直到去年母亲去世。”

  突然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个美丽孤独命运多孽的西西里女人。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睫毛的母亲。

  ——为什么天下的母亲总是如此命运波折?

  当一个女人成了母亲,就会因此伟大起来,无论她曾经是什么,或者以后将会是什么。

  突然对牛仔帽多了很多同情,与好感。

  夜色深沉,气温骤然下降,神秘的戈壁滩深处开始掠起阵阵冷风。

  拉着牛仔帽钻进暖乎乎的帐篷。

  ▽

  “为什么来西部旅游?”她问。

  我愣了一会儿。

  本想解释遇到感情问题:女朋友离家出走抛弃自己,好容易喜欢上另一个似乎又没缘分。感情无依无靠,生活没有出路,跑沙漠寻找出路来了。可是这些讲给一个陌生女孩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看了本书,三个法国老太太赶着驴车逛丝绸之路。人家外国老太太都来过了,甚至是七十年前,再不来看看,一辈子都快白白晃过去了。”如此回答。

  “有道理。知道我为什么来?我有强烈的沙漠情结,最喜欢看西部片,看见沙漠就兴奋。”

  “喜欢哪个演员?”

  “当然是伊斯特伍德。”

  “《赏金杀手》看过?”

  “当然!喜欢死了。”

  她一口气说出不下二十个西部片名字,边说边用右手模仿掏枪、射击、吹散枪口硝烟、插枪种种熟练动作。还不停抵住我太阳穴,扣动扳机,嘴巴“叭叭”作响。

  “你有什么梦想?”牛仔帽又找个话题。

  “没有。”

  “哪能没有梦想?”

  “象《奥德赛》里面的尤利西斯一样去历险,遇到一个独眼巨怪,还有用歌声蛊惑船员投海自毁的妖女,还有斯库拉、卡律布狄斯两个大怪物。”

  我随便胡扯一个。

  其实自己知道,历尽颓废之后,现在的最大梦想,是心爱女人的一张脸: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一天天在老去,被时间蚕食,被岁月糟蹋。我会捧着这张脸,认真数着又新添了几条皱纹,一直数到足够心疼为止。然后微笑着告诉她:女人的美丽不只是用皮肤表达。然后两人起床,一起做饭,一起涮碗,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起嘴角流着口水傻傻发呆,一起对垒时间这个对手。

  “你喜欢古希腊罗马神话?”

  “还成,更喜欢他们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与思考方式。”

  “有点深奥?”

  “比如古希腊人从来不问‘她为什么选择妓女这个职业’,而问‘她为什么不选择妓女这个职业’”

  “你的意思是赞成妓女合法化?”

  “不完全是。我是说他们思想自由,只要不违法,尽可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古雅典有个艺妓叫阿斯帕西娅,设立了一个文化政治沙龙,很多名人都是她的座上聊客。”

  “真羡慕她,还有吗?”

  “苏格拉底把老婆借给好朋友,表示他们友谊崇高?”

  “老变态,还有吗?”

  “古希腊公共场所墙上,装饰摆设品上,很多雕刻着做爱内容?”

  “又开始变态?”

  “才不是,他们用这个表达生殖崇拜,驱邪避恶的。”

  两个人穿着衣服拥抱,有一句没一句地侃着,朦朦胧胧入睡。

  牛仔帽身材很棒,修长大腿缠绕着我,生机勃勃的乳房隔着衣服压在我胸脯上,吐气如兰的鼻息喷在脖子上。下身勃然而发。认真分辨,感觉欲望单纯发自下身,并非脑子,欲望没有掺杂太多“爱”的成分。厌倦过去千篇一律的做爱关系。苦笑一下,压抑住这种纯粹的肉体诱惑,默默数着羊,数到快二百只羊的时候,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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