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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那是一个真正用高墙和铁丝围绕的世界。雪白的墙面上用红色的漆墨方正地写着"认真改造,重新做人"的字迹。

  一位警察带着他们母子来到探监室。房间里昏暗,大白天亮着灯。绿漆的围墙上湿漉漉地冒出许多水珠。一道螺旋相交的铁丝网将里面和外边的人分成两端。母亲和沈阳坐在后排的椅子上等待警察传讯。

  一会儿,父亲由一个穿警服的人员带到。父亲穿着松垮的编号监狱制服。他有些生涩地看着窗外的妻子和孩子。母亲坐到了铁丝窗前,一个劲地询问父亲在里面的情况:是否还好?有没有人打他?吃得怎么样?……

  任凭妻子问,父亲并不做声,只是配合性地点头或者摇头。母亲知道他的冤枉与委屈,却终究无力对抗不公平的现实。她只能用泪水弥补自己做妻子的无用和无奈。沈阳望见父亲却有些惧怕。他不愿相信里面那个面容僵硬目光冷淡的男人是深爱他的父亲,而他亦早已丧失见到儿子的那股兴奋,转而是坚韧的冷漠。他们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是父亲提出要进去的。母亲让孩子再叫一次爸爸,沈阳瞬间却因着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愈来愈害怕里面那个熟悉的父亲了。后来,母亲的每次探监便不带上沈阳。她偏激地认为这孩子太没良心,让他叫自己的父亲一声都如此艰难。

  在监狱中服刑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想到家庭的责任与牵挂而坚强。即使他曾接受过部队坚韧的锻炼。事实上他那钢铁般意志在被人冤枉的那一刻已顷然崩溃瓦解,他无法安命妥协于自己冤屈的十五年监禁。所以他更容易堕入一种颓败绝望的寂静之中。直到郁郁死去。

  当然,父亲的死依然没有得到原谅与同情。他的死是无辜而徒劳的。留给沈阳的不止是童年时期的一曲失望,更是岁月成长累积的伤害。

  我的失望自此开始,注定漫漫无边。沈阳说。

  父亲的死同时更加印证了贪污一说。一些街坊邻居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触沈阳,也不与他母亲说话。外界无形之中形成一股强大的阵营将他们母子封杀。

  在学校,沈阳周围的同学朋友陆续知道他家的消息。他们对他的孤立与歧视比以前更甚。沈阳一切小心翼翼,不容自己出差错。

  一次期中考试,沈阳在考试途中笔芯恰好没有水墨。他想找谁借,但又不敢左顾右盼。旁边的一位女同学看到他的窘境,掏出笔来示意让他接。起初他不愿,可考试时间分秒必争。他只好伸手出去。不料被老师发现误为舞弊行为,当场收缴了沈阳的试卷。当时那女孩并无为他辩解之意,只顾自己埋头做题。考试完毕,女孩找到老师要求把事情澄清,没想到老师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他考不考都一样!沈阳顿时只觉心灰意冷,恍恍惚惚上完其余的课孤单回家。放学时候,女孩向沈阳道歉。可沈阳怎么看她都觉得她是与老师串通好一起欺负自己的,恶言相加终于气走了女孩。他突然有种报仇得逞的快感。

  升至初中,沈阳在一所乡镇学校继续读书。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一片新的安宁,或者与陌生的人重新成为朋友。可是乡下的孩子似乎并没有接受他这个来自县城的同学,他们对他自始有种天然的防御心理。他们在私地下达成同盟,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很多农村人都固执地认为吃国家粮的城里人是一贯的骄傲自满,看不起乡下人。

  沈阳在乡下读书远离母亲感到孤单。无意间,他认识了在中学附近开摩托出租的一些"社会上的人"。彼此年纪相差不大。几次交谈下来,大家便成了"好朋友"。他们带沈阳去镇上的饭店吃夜宵,教他打牌,进电游室玩游戏,一起看黄色录象。

  沈阳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沉堕,可他并没有让自己回头。他觉得自己回不去了。一切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他想走的路早就被封死,而他亦没有能力将封锁的路途重新洞穿。

  十五岁的夏天,沈阳接受了命运给自己一剂最残忍的惩罚。

  兄弟捎口信来叫沈阳急忙赶去一个老地方"聚会"。他到达约定的地点,看见几个人站在一所破败的土房子外边一直说笑着。没人告诉他究竟是做什么。只见兄弟们一个个进去又出来。待到最后,一个兄弟才对沈阳说,该你了!

  沈阳痴蒙地走进房子。稀稀落落的阳光从墙眼里穿透进来。空气里交织着腐烂而腥臭的气息。浅浅的低吟声从竹席床传来。沈阳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全身赤裸地跪卧哭泣。她的脸上有几道牙印,瘦仃仃的身体沾满了伤痕。她看人的目光仿佛欲将世界吞灭。

  沈阳瞬间幡然醒悟,画面,哭声,目光……。一切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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