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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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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全面抗日战争期间。他出生之时,家乡正闹瘟疫。祖父、父亲年长的几个兄弟姐妹因感染瘟毒都陆续死去。而父亲的大哥哥,也就是大伯父,当时因正在外地读书恰巧逃过此难。瘟疫过后的贫困与战争带来的灾祸使得祖母无力再去抚养两个孩子。迫于无奈,在别人的说服下祖母选择了改嫁,并把当时一岁大的父亲卖给了隔几个乡的另一户人家。 买主是个命贫的寡妇。她过早地失去了丈夫,没有孩子,在旧社会强大的封建传统与宗教面前受到禁忌。她被指责克夫断根的罪名,一直遭受婆家的冷淡。他们不给她粮食吃,还搬走屋里仅剩的东西。但女人没有改嫁,到处揽活干,做事勤快。想攒够钱领养一个孩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在旧时代,没有一个孩子是很让人看不起的。 父亲被人介绍到了这户人家。他进来的时候刚刚学会走路。女人自己没有乳,就把做工节余的钱去兑米粉。她什么都舍不得吃,就为这么一个儿子。孤儿寡母生活异常艰辛,尽管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她也绝不许别人在父亲面前说。并且坚持认定,父亲就是她的儿子,她的亲身骨肉。 后来,女人又省钱给父亲读书,接受教育。她深知自己没有文化,是个文盲,但绝对不能委屈了父亲,不能让他再次像自己一样的苦命。父亲读书很用功,很为母亲争气。他出生贫困农民家庭没钱买纸笔,便从山下的小溪里捡来一块块光滑平坦的石板,用石子在上面练字。每个学期父亲总是受到学校的奖励。当时的奖品是进口的日本奶粉,非常咸。是战争时期由军队带进来的。 父亲还自学算盘做上会计,为村里丈量土地。叔叔们去奶奶家里背谷子。父亲回家把他们赶走,那时侯他才十四岁,却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父亲在乡下度过了贫穷苦难的童年。 苏林找过当时见证过婴儿时父亲的邻居婆婆。但邻居婆婆已经风烛残年,老得不能说清楚话来。倒是她那和父亲同辈的女儿回忆过这样一幕情景。 那是父亲九岁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带着大伯父曾经来这里看他。这是父亲被卖后他们第一次来看他。说来奇怪,当时父亲的亲生母亲第一眼就认出了在田地里干活的儿子。她泪流满面地叫喊着他。父亲的大哥哥也在一旁拉着弟弟的手哭泣。而父亲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邻居婆婆见到此景,立刻叫来乡里的人和父亲的养母。乡里人拿着农具一起拦阻在他们之间。养母对着那对母子更是破口大骂,说她乱认亲,要拐自己的孩子。她不让那对母子接近父亲,牵着他回家。赤脚的父亲幼稚得很,乖乖地跟着养母走了。当时他听到背后的哭喊总是不住地回望。那个女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捶胸顿足。 自此,父亲的亲生母亲再也没来寻找过他,一直到死。苏林听后来相认的大伯父说,母亲在那边的情况亦是非常不好。自从死了二任丈夫,家里的贫困无法想象。尤其是经历三年大饥荒,母亲饿得奄奄一息。她曾还要大儿子带一布兜米给父亲。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儿子。当时把他卖给别人,无人能体会她的心痛。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不看重的道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养活不起。 父亲的生母后来在文革十年动乱中死去。她死的时候依然喃喃地叫着小儿子的名字。这是她一辈子的伤疤。 半年多后父亲才知道生母的死讯,亦真正完整地知道自己的生世。当养母一字一句告诉他实情时,父亲没有半点责备,反而更为珍惜彼此间的母子情谊。他知道养母的良苦用心。一直等到很多年以后,父亲才随大哥去了生母的坟地,为她树了一块碑牌。 为了响应党和政府晚婚晚育政策的号召,父亲二十七岁才结婚。母亲是镇上一户人家的女儿。两人牵手朗诵了国家主席的伟大语录。是在蓬勃运动中成就的革命婚姻。结婚后,父亲被调至乡政府工作,日渐受到重用。而母亲在一次干活中,不小心流掉了小孩。因着母亲的体质虚弱,此后一直没怀孕。父亲三十一岁那年,决定过继一个孩子。 过继的孩子取名继良。父亲待他如获珍宝。但孩子天生愚钝,亦不合群。自读小学开始便显现出与其他平常孩子的距离。对待他的弱差,父母并无灰心,甚至更为小心疼养栽培。即使孩子并不是自己骨血,但确信真爱的付出必能融合陌生之间的清冷。不是亲生胜若亲生。然而,孩子自始调皮无度。七岁那年因和同伴在小江里游泳,抽筋溺水而死。好在上天怜悯,三年之后,父亲老来得女。母亲也以高龄产妇的身份生下了苏林。 在乡下住的这段日子,苏林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进到了父亲一生的旅途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如吹弹过厚厚尘土的古物,重新被攫起的秘密。每每夜晚,她将笔记翻开来再做整理和回顾时,泪水总是盈透了眼眶。她确信自己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和情感来写这本书。 苏林从乡下回到家后就立刻投入到书写父亲记忆的文本中来。每天早晨八点不到,她就开了电脑,对照笔记重述往事。她容不得任何声响干扰自己的思绪。所以一开始写,便把房间的们和窗户紧闭,窗帘严严实实地阻隔外界的光。开着电脑面前的一盏小台灯。书桌上堆放着从C城带来的书和搁在烟缸里的袅袅的香烟。 外面有不可间断的声响,苏林戴上耳机,清淡忧伤的苏格兰风笛和佛经的音乐萦绕脑海。一旦置身于那些伤感的音符里,往事的屏幕就腾开了空间。她便可以奋不顾身地飞去五十多年前父亲的世界。 写作固然是辛苦的。这是苏林第一次长时间集中精力地写作。期间的写作的孤独与苦痛像无法抗拒的潮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淹没在不见天日的暗夜。一天在电脑面前呆上长达十个小时。有时一泻千里似地写上五六个小时,回过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写了三四万字。但看过去觉得文字通俗困顿,与自己心里预设甚远,往往又全部推翻重来。有时坐上一上午一个字亦摸索不出来。望着苍白的电脑屏幕,脑髓如同被绞杀。无论是否能顺利写出文字,苏林都依恋。她能感到文字搭成的介质,让她与父亲离得这么近。 母亲对苏林奇怪的行为不闻不问。却在一次打扫卫生中,无意看到留在苏林电脑屏幕上的字迹: 他的头发因为做放疗全部剃光。在后脑的右侧有块微小的刀疤痕。伤口凝固,暗红色的血肉和头皮纠结,微微凸起。这是为做放疗切割的。(发现时肺部病灶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头颅内)。它小得如此不起眼,却是他通向苦楚的入口。每日他躺在冰冷的仪器上,接受光热在头颅内的剧烈扫射。无论癌细胞,还是健康的细胞,都统统杀死。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这样做,这样受苦。他想活,继续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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