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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苏惠愣愣地看着芦苇丛里飞来飞去的虫子，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我们回家吧！"贾嘉聪起身，伸出手给苏惠，苏惠抬头看他的笑脸，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那是那么多年来苏惠第一次牵到他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手掌心有微微的茧子和汗水，可是苏惠觉得被这样一双手牵着，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嘉聪哥哥，你是怎么能找到我的呢？"

　　"你这个人最没用了，出了事情就想藏起来不面对，我只要在没人的地方找你就好了！"

　　苏惠紧紧捏住他的手，她也只想被他找到！

　　苏昌明果然不再在苏惠身上浪费钱财，按照他的说法，作为一个商人，每分钱的投入和产出是要成比例的，如果只投入没有收获那还不如放弃。

　　苏惠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发现贾嘉聪的脸上有奇怪的表情，大概类似于被伤害或者被侮辱。他只是笑着说："叔叔，惠儿可以读中专啊，去学一门本事也未必不好。"

　　苏昌明看着贾嘉聪，这是他来苏家后第一次提出要求，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没出息的女儿。苏昌明认为他说的话很有道理，马上就去跑关系。贾嘉聪冲苏惠笑，苏惠并不高兴，她一直想让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却总是被他看见自己最差的一面。

　　有钱开路，苏昌明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他道："惠儿，你本来就不聪明，长得也不好看，人也不怎么努力。你说，要是咱们家里没有钱你该怎么办呢？"

　　苏惠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吧，智商上的问题是先天的，我也没办法。但是，你可不可以更听话一些，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呢？"

　　苏惠点头，她一直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存在感消失，大家都不要注意她就好了，有这样一个女儿让要强的父母抬不起头来，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

　　"难得聪儿给你说话了，你要好好读书。"

　　苏惠知道父亲其实已经是放弃她了，按照他的话来说："就算你一辈子不工作不挣钱，养你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苏惠很难过，觉得有一层层看不见的网罩在自己身上，一动也不能动，她稍微有点理解贾嘉聪想要离开的感觉了。到了更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过往的她；到了更远的地方，她就是一个全新的人；到了更远的地方，所有的烦恼看不见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苏惠去了那个中专，依然是一个沉默又寡言的人。她将家里给自己的钱存起来，每周到贾嘉聪的学校去一次，给他带很多很多的好吃的。贾嘉聪到了高三，学习更认真更艰苦，原本胖起来的脸颊又瘦下去。

　　贾嘉聪有时候会和她说一些话，无外乎是学校里有趣的事情，同学们一起讨论上哪一个大学。每次说完，贾嘉聪都会问："惠儿，你知道吗？"

　　苏惠其实是听不懂的，她不知道那些做数学题别人做不出来自己能做出来的乐趣，也不知道那些代数里的名词做人的外号有什么意思，但是贾嘉聪说的时候很高兴。苏惠想，他们的智商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趣味也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连共同的话语也渐渐消失，她只有笑着说："知道啊！"

　　贾嘉聪听完就很生气，"你明明就不懂，为什么要骗人？"说完就会走，苏惠跟在他身后泪眼迷蒙，她只不过想要和他的距离近一点更近一点。

　　"你要去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总是跟在我后头！"贾嘉聪道，"这样我会很烦的！"

　　深重的无力感，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跨越的鸿沟。

　　贾嘉聪高三的下学期，学校里统一填报志愿，老师要求学生回去征求家人的意见。贾嘉聪背着书包回自己的家，问自己永远笑得很傻的父亲，"爸，我考什么学校好？"

　　"去问你叔叔吧，他什么都懂！"

　　贾嘉聪沉默地在家里吃了晚饭，在家人的催促中又背着书包走在去苏家的路上，一路上有人给他打招呼，都在问他要考什么大学。贾嘉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什么别人都能完全自由地主宰自己的未来，而他的未来却要被一个可笑的理由束缚。他贾嘉聪的头顶上顶了一个大大的苏字，不管要做什么别人都会说，"你叔叔怎么想的啊？"仿佛他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家那一个人的想法，他的人生完全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

　　镇上的灯火比家里亮了许多，街边停放了无数的摩托车，人在车缝里穿来穿去。贾嘉聪站在街口的桥头看那整齐的楼房上亮起的灯火，这一大半条街的房子都是姓苏的。苏家的房子在街道的最中间，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气派的楼房，房子修建成欧式别墅，宽大的门窗，雕花的门柱，房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奔马雕塑。

　　"马踏四方！这是我苏昌明做生意做了一辈子的信条，人要挣钱就不能胆小，不能局限在一个地方！"

　　贾嘉聪冷笑，未必他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只不过是有人不让他去做而已。

　　他下桥，沿着小小的河沟走，暮色里能看见河沟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去。贾嘉聪对路总有一种痴迷，看着那些笔直的路延伸到远方，总觉得在路的尽头或许有什么东西在等待自己，而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他蹲在桥墩下面，双手拨弄河边的草，直到黑沉沉的夜降临他才走出桥墩，上街。

　　苏惠站在桥头四处张望，看见他从桥下上来，道："嘉聪哥哥，怎么才回来？打电话去你家里，说你早就走了的。"

　　贾嘉聪勉强笑了笑，道："惠儿会一直都留在家里？"

　　苏惠羞涩一笑，"我……没什么本事出去，在家里就很好了啊！"

　　贾嘉聪走在前面，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苏惠快走两步跟他走在一起，又略略退后两步看着他的背影。

　　贾嘉聪将高考志愿表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沉默地对着苏昌明。苏昌明抽烟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上面所有的选择，清一色全部是北方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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