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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大吉利市!别再提那衰人!”丹姑太念了两句“阿弥陀佛”,便到厨房给她们准备晚饭去了,阿云跟着去帮忙。

  月眉倚在门口看天,天井上方不时闪过银蛇般的闪电,一颗心霎时被扰乱了。千思量万思量,以为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不会再被前尘往事触动心扉,只是心锁就这样防不胜防地被这场雷雨炸开。还记得那场雨吗,没这般大,却阴冷绝望,让她如何忘记其中滋味?还有,仙姑的惨死……屋檐下的雨水连绵不绝,还有一种液体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与雨水一起向下流去,那是她的泪。

  黄昏,雨过天晴,天边还挂起了一条淡淡的七色彩虹,这稀罕的喜事吸引了广州人。人们笑脸吟吟地观赏,又七嘴八舌地谈论,然而终也无法把彩虹与当下的某件事情牵扯上关联,只好再次把这种现象回归为自然。

  广州仍是广州,无论再过十年,抑或是一百年,仍是茶楼满座、风花雪月,游走在传统与时尚之间,没有太大的变化。讨生活的人步履依旧匆匆,享受生活的人脸面依然红润,戏剧依然出出精彩动人,月份牌依然个个娇颜媚色;就连那妓院,依然夜夜笙歌酒醉金迷。只是缺了点什么?不知道。路人或行色匆匆或脚步悠闲,满大街穿着或时尚或传统的男男女女,在华灯初上的街道里似乎只是漠然的表情,没有人再对她侧目,没有人再对她艳羡,偶尔有的也只是稍微的关注,瞬间即逝。终于她明白了,她知道缺了什么—广州已经把她遗忘了!这个昔日红遍广州城的陈塘红牌阿姑,如今走在大街上已没人认得她,她在人们的视线里陌生得如同一个街头稍有姿色的无名阿妹。广州,在她面前得了严重的健忘症!

  一抬头,竟已站在陈塘街头。

  “李公子到,‘春梦’恭迎!”耳畔隐隐传来荣贵的叫喊,只是扭头仔细寻找才明白,那恍惚的记忆早已是销声匿迹无从寻找。

  避开热闹的人群,月眉躲在楼下的阴影里悄悄行走。酒家还是那家酒家,妓院亦是那家妓院,一切熟悉不过,亦一切不再从前。耳畔传来座座大厅里的酒令笑声,间间厢房内的打情骂俏,往日“春梦”里的大事小事一下掠过心头,她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就如电影段段放映。蓦地,影片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停住,一抬头,原来已站在“春梦”楼下,阴影里的她,刹那湿了睫毛。三层的大楼依然壮观,只是大门挂着铁锁,似乎在告诉人们:这里的繁华与排场已是昨日烟云,这里的风花雪月已是前尘一梦。“春梦” ,果然是春日一梦,春天离去梦便去,醒来空荡荡。只是那朱漆的两个大字仍是高傲地挺立楼前,被雨水一洗刷,反倒越发鲜艳了。

  “仙姑的半辈子心血,就换来空楼一座。”月眉一声感叹,不免心酸。如果能把“春梦”重开,再现昨日辉煌,相信仙姑黄泉有知也心安了,只是……

  “哟,这不是月眉吗!”一个声音响起,把她吓了一跳。抬头细看,原来是紧挨“春梦”的“流觞”花筵酒家的老鸨,此人姓王,妓界称王母娘娘。月眉本不想引人注意被认出,想不到还是被眼尖的王母娘娘看到了。

  “月眉啊,好久不见啊,你还好吗?”王母娘娘全身上下披金戴银,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拉扯着月眉,张着一张血红大嘴没完没了地说了开来,“还有那何仙姑,也不知怎样了,是不是还留着性命在哪里受苦呢?哎呀,真是可怜的人啊,我们以前可是情同姐妹啊,想着帮她却是有心无力啊,呜呜呜……”一边说一边装腔作势还真挤出了几滴眼泪。

  “多谢王妈妈关心,仙姑已不在人世了。”

  “啊!不在人世啦!”她拿手绢擦眼泪的手猛地停住,脸色也僵住了,但随即又进入了另一角色,“仙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月眉,别说王妈妈没劝你啊,那些缺良心的事可千万别干啊,咱们虽说是做买卖生意的,这羞耻心可以不要,但脑袋可不能不要啊……”

  “王妈妈,我早不做这行了。”

  “啊!月眉啊,这也不对了,你要从良啊,这么好的条件岂不是浪费了!再说了,一个女人家靠什么养活自己啊,我们这种出身的肯定是进不了正经人家的门的,随便跟了那些穷猪野狗还不也是贱命一条,与其贫苦些还不如风光体面些,在这方天地里做个大红大紫的阿姑。‘裤带松一松,胜过打长工。’你是聪明人,又不是刚出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等着你呢,‘流觞’的红牌头把交椅还等着你坐呢,保证让你风光依旧,绝对不比在‘春梦’时差!虽说我们老板以前和何仙姑有些过节,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们以前一个是接客的一个是请客的,当然都有选择权,再加上那时仙姑红得发紫,势利眼也是正常的事,如今两个都成了老板,我们老板早就不放在心里,不会翻这些陈谷子账了。再说现在仙姑也去了,远亲不如近邻,我不帮你一把谁帮你啊……”

  “王妈妈,谢谢你的好意,月眉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真是纠缠不清,月眉恨不得立马消失。她转身离去,仍然走在阴影里,怕被更多的人认出。

  “哎呀,才刚回来就要走啊,也不进去喝杯茶!记得要来啊!”王母娘娘扭着肥胖的腰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背景,撇嘴阴阴一笑,一扭一摆地进去了。

  走到约定的街口,见阿云正翘首四处找她,月眉走上前拍她的肩,“傻妹,找啥呢?”

  “哎呀,你跑哪去了,我都等了好一阵了。”

  “我逛衣服店去了。针线都买好了?”

  “买好了,我们快回去吧,丹姑太要等急了。我刚才可担心你走丢了呢……”

  “该我担心你走丢了才是,广州城里我可比你熟多了。”

  “我怕的是那种走丢啊!”

  “哪种?”

  “被人抓去了啊,我总感觉这暗地里还有人盯着你,好担心。”

  “呸!打你这乌鸦嘴!”

  她们带了十件新做好的旗袍来广州,依然是月眉设计的款式阿云的做工,这次用的是棕褐色做面,黑色做底。丹姑太看着那棕褐色的香云纱既激动又欣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阿云抢着唧唧喳喳地把她们在晒莨厂的事情讲给丹姑太听,对于月眉提议开发香云纱新品种那一段更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当然也提到了阿坚讲的那段李家往事。

  “丹姑太,那个秘方的事情是真的吗?听起来好像是真的……”阿云小心翼翼地试探。月眉见丹姑太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盯着手中的香云纱礼服,忙朝阿云使眼色,阿云便住了声。

  约莫沉默了一炷香的工夫,丹姑太放下礼服走到床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木盒。她坐下,轻轻打开那个镶有金边的已掉漆的黑木盒,一条鸡心项链如卧蚕般静静睡在柔软的绸布上。她拿起指甲盖般大小的鸡心坠子,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然后抬头淡淡一笑,“月眉,你和香云纱有着难得的缘分,这条项链送给你吧。”说着把坠子递到月眉面前。

  月眉和阿云呆住了,“姑太,这……”

  “这是振华给我的,是我爸爸的毕生心血。你们不是想知道秘方的事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丹姑太又淡淡一笑。

  “秘方!”两人轻轻惊叫。月眉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姑太,你是说秘方藏在这鸡心坠子里?”

  丹姑太点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打开,因为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估计我们李家的人也不会再打开,毕竟曾经的代价太沉重,没这个勇气。月眉,你和香云纱有一种缘分,这条项链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姑太,月眉又如何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我看除了你,也没第二个配得上这条项链了。你就好好收着,用得着的时候再打开,用不得,就找个合适的人一直传下去,等它找到了能够承担责任的人,就让那个人来承担好了。”

  月眉看着丹姑太温和的目光,又看到阿云笑着对她点头,于是会心一笑,双手从丹姑太手中接过那条鸡心项链,如圣女从圣母手中接过传世信物般虔诚。

  那是个精致的鸡心坠子,金黄色,由做工精细的花纹包裹着,正面外壳那层薄薄的玻璃片上是个俏丽的女子肖像,是丹姑太年轻时的照片。

  “姑太,你真漂亮。对了,如何打开?”

  “振华说把玻璃敲碎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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