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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李老师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就着急出院。不光是不想浪费医药费,更是要去为蒙冤的女儿讨回公道。为此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和妻子程雪茹大吵一架。

  程雪茹说:“你凭什么那么帮她,她又不是你生的,校长都说了是上头的意思,你非得去拿鸡蛋碰石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我帮不帮她的问题,是一个涉及是非黑白的问题。如果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让孩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是当老师的,如果我都不能给孩子证明这个世界的善恶,我还能为人师表吗?”

  程雪茹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又不是公安局法院的,你能把那些人怎么样?何况那丫头本来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谁知道她背着我们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妈活着的时候作风就有问题……”

  “程雪茹!”李老师勃然大怒,床板敲得咚咚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是你生的,但她也是娘生的吧,她娘已经不在了,不说亡人为大,你怎么能诋毁一个死去的人?四月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比我们的孩子不幸,你不去同情她,反倒这样背后说她以及她死去的母亲,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我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俗人,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不需要为人师表!我只知道米缸快见底了,油又涨价了,这个月电费超标了,厨房的灶台坏了,芳菲舞蹈班的学费又要交了……”

  激烈的争吵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传得很远。

  我拎着饭盒什么也看不清,任泪水在脸颊冰冷地滑落。我来的时候在下雨,走出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地飞落,宽阔而冷清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在寒风中看着自己印在雪地上的脚印,那么孤独。到我手脚冻得麻木,几乎无力站稳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条颓败的弄堂里。我跟母亲住过的小楼还在。房子已经被莫家收回去了,不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抬头看着二楼的露台,围栏上也已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呛人的味道。一楼的门面关着,原来租住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弄堂里追逐。也有哪家大人的责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在寂寞的弄堂里传得老远,格外刺耳。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怎么来了这里?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晚上回到家,芳菲已经睡了。尽管我动作很轻,仍然惊动了她。

  她从下铺爬了上来,跟我挤进一个被窝,她身上很暖和,我已经习惯了她身上独有的甜香,她搂住我,跟我头挨着头。

  “姐,我刚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梦见你离开了我。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我不离开你,可是芳菲,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就一定要分开吗?”

  “可能吧。”

  “那我宁愿不要长大。”

  4

  芳菲一直被程雪茹保护得很好。家务事从不让她沾手,程雪茹说女孩子有一双漂亮高贵的手可以显出她的好教养。而她丝毫不介意我每天放学回家淘米做饭,吃完饭洗碗擦厨房油腻腻的案板,会不会把手弄得粗糙。哪怕是寒冬腊月,我都得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槽。

  每天早上,芳菲都在母亲的监督下擦上玉兰油面霜,说女孩子的脸面第一。那个时候玉兰油是很昂贵的护肤品,几十块钱一瓶在我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用的,只是几毛钱一袋的郁美净儿童霜。我并不介意,因为对于我来说还有比脸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

  我不介意,也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程雪茹刻意在我和芳菲之间分出的彼此。寄人篱下本就如此,我能有个栖身之地就不错了,还能要什么?还希望得到什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发育了,从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毛巾、牙膏牙刷、洗发水和香皂到内衣内裤和袜子,如果芳菲用的是飘柔,我只能用几块钱一瓶的蜂花洗发水;内衣胸罩什么的,我从来都是买的十几块钱一件的地摊货,芳菲则是她妈带着到百货公司亲自挑的名牌;即便是每个月的生理期,芳菲的日子一到,程雪茹就会给她熬红糖水补血调气,而我因为痛经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也无人问津……

  不仅如此,程雪茹在对女儿的培养教育上也是明显区分对待的,即便芳菲万分不乐意,她也要逼着女儿去学舞蹈,说学过跳舞的女孩子会很有气质;学舞蹈不够,还逼着女儿学钢琴,说女孩子会一两样乐器将来在社交场合上不会丢脸。为此程雪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为女儿买了架钢琴,每天芳菲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琴,否则不让吃饭。

  至于我,别说碰琴,靠都不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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