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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脱了鞋上床。背靠着床板看着窗外,心里有些闷闷的,一张张脸不停地从我眼前闪过:老爷的、二太太的、丹青的、督军的、霍先生的,甚至那个督军太太的……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腰后面有些硌,伸手往后摸去,一本书被我抓了出来。

  “英吉利语编”,我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用手把有些起褶皱的书皮摩挲平整。墨阳,这个名字令我心头一暖,往日他嘻嘻哈哈教我念英文的情景不禁浮上了心头。那个时候真快乐啊,总是大笑着的墨阳、轻笑着的丹青、偷笑着的秀娥,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我微笑着睡着了。

  “小姐,这是今天的报纸。”秀娥蹦蹦跳跳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距离那日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了,那个督军夫人没再来过,就连督军本人也没有出现过。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丹青从未提起,我不想问,秀娥不敢问,张嬷虽然竭力保持正常,但是她眼底的忧愁却从没有抹掉过。

  丹青却很好,气色越来越好,好像挣脱了什么一样,有时候竟开心地大笑。这屋里大概只有秀娥懵懂不知,还偷偷地问我,是不是那个督军不再来了,小姐才这么高兴。我和张嬷却不会这样想,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丹青一直让张嬷做着离开的准备。

  “哗啦”,丹青翻动报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来,看着丹青正细细地读着什么,嘴唇轻微地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慢慢的,她竟笑了起来,转眼看我愣愣地看着她,她一笑,把报纸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大致地浏览了一下,抬头的大标题就写着:“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学生抗议,燕京烽火,烧至苏杭。”我喃喃地念了出来,每个字都认得,可却不太明白这条新闻为什么会让丹青笑。

  “哼,”丹青冷冷地哼了一声,“怪不得他最近不来了呢,原来是火烧辕门,赶着去镇压了。这几天的报纸没完没了地报道,看来是越来越厉害,官方的文章都按不住了。”“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嗯。”丹青转眼看着我,微微一笑,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枣塞进我嘴里,“傻丫头,你不明白吗?”我含着枣子摇了摇头,丹青扭过头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一字一顿地说,“这意味着咱们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了。”

  学生运动愈演愈烈,甚至我们都可以听到墙外有人不停呼喊着口号走过。张嬷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丹青又一直一个人在屋里,不晓得在干什么。秀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是忍耐不住,就拉着我跑到门口去偷看。

  正坐在大门口抽烟的吴大叔看见我们,就说了句:“丫头们,你俩可别出去,外面正乱着,小心磕了碰了,我没法向小姐还有张嬷交代。”“晓得晓得,”秀娥顺嘴应了一句,“我们就在门里面看看。”

  秀娥说完,拉着我踩上了门槛,轻巧地把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我眼前一花,只觉得外面人头涌动。身后的吴大叔嘀咕了句:“那有啥好看的,都是那些个洋学生们瞎闹腾,搞得人出门都不方便了。”我回过头看他,他正拿着烟袋在鞋底磕着,摇着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清朗,你快看!”一旁的秀娥兴奋得扯了我一下,我往外看去,一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子正在高呼:“抗议丧权辱国!抗议政府软弱!”身后的人群纷纷响应她,怒吼着,很有气势。

  我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姑娘,只觉得她振臂高呼的样子真是英气勃勃,虽然她喊的口号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是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巾帼不让须眉”吧。“清朗,”秀娥伸手指了指他们举的横幅,小声说,“你看,他们还打着幡儿呢,跟咱们老家的庙会似的,可是幡上都是大字,怎么没画画呢。”

  我轻轻笑了出来,秀娥听见我笑,扭头看了我一眼,又舍不得不看外面,就一边向外张望,一边用手指轻捅我的肋下,“你笑什么,啊?快说!”我嬉笑着,闪躲着,又用手抓了她的手指握住,才说:“那个不是幡儿,那是……”

  我话未说完,就听见张嬷的声音响起,“清朗,快来,你姐姐找你呢。”“哦。”我答应了一声,秀娥也吓了一跳,“砰”的一声把门掩上了。回过身去,就看见张嬷正递给吴大叔一瓶酒,他们也在寒暄些什么。

  我拉着秀娥往张嬷身边走去,秀娥期期艾艾地跟在我身后往前蹭,生怕她娘又骂她,我握紧了她的手。“张嬷,不用这么客气,还让你破费。”吴大叔咧着大嘴客气着,那瓶酒却早揣到了怀里。

  张嬷一笑,接着又叹道:“他吴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太太一闹,督军老爷也不来了,小姐一气之下这身子又不好了。我只能时不时地出去买点顺嘴的东西回来做,给她补补。”吴大叔点点头,挠了挠下巴,谄笑地说了句:“您放心,平日我看着大人对小姐真是没的说,也就是眼前大太太那儿不好过,过不了几天,准来。”

  张嬷见我们走过来,就有些无奈地一笑,“那就借您吉言了。我这进进出出的也老麻烦你,回头厨房里还有些下酒菜,我让秀儿给你送过来啊,那我们先走了,小姐还等着呢。”吴大叔乐得眼睛都眯得没缝了,“生受了,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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