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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大热的天,但男人个个都是西服笔挺,里面是衬衣领带,像包粽子一样不透风。女人好一点,可以穿薄一点的衣裙,袒露的部位也可以多一些。但一进到教堂里面,男人就得意了,西服衬衣不冷不热,倒是陈霭穿着薄薄的衣裙,觉得教堂的空调打得太低了,很不雅地打了几个喷嚏,引来一片“ God bless you ”(“上帝保佑!”——美国礼节,在听到人打喷嚏后说的话)

  陈霭看见了滕教授,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脸色凝重,眼神忧郁,让她突然想起“忧郁王子”几个字。她忘了谁是“忧郁王子”了,只记得是个歌星,唱的都是哀伤的情歌,长得也很忧伤,所以得了“忧郁王子”的美名。

  她太喜欢滕教授今天的样子了,喜欢到自私自利的地步,恨不得他永远都在服丧,永远穿那套西服,永远都那么脸色凝重,眼神忧郁。

  滕教授身边是滕夫人,穿了条黑色的连身裙,无领,掐腰,袖长不过肘,裙长刚过膝,显得颈子上有好多的圈圈纹,腰腹上有些赘肉,从裙子下鼓出来,手臂十分粗壮,打得死老虎,小腿很粗,像非洲的纺锤树。

  滕夫人旁边是滕父,今天也是一身黑色西服,人很瘦,背有点弓,虽不是 hunk ,也别有一番风味,有点像三四十年代黑白电影里的明星。滕父本来应该是丧礼上的主角,但可能因为语言不通,所以退居二线,一切交给儿子去处理。

  滕父身边是滕姐,穿了件黑色西服,配的是黑长裤,显得两腿修长,鹤立鸡群,再配上短发,很干练,像个 saleswoman (搞销售的女性)。

  滕姐身边是 Sean, 专门从纽约飞来参加丧礼的,自然也是西服革履,斑白的头发,衬着黑色的西服,给人无比洁净的感觉。

  丧礼开始后,滕妈妈的亲人代表和生前好友代表都上去发言,缅怀滕妈妈。滕教授的发言声情并茂,先讲一段英语,然后自己翻译成中文。陈霭觉得滕教授的声音好听极了,英语讲得跟 CNN 播音员一样好,中文讲得跟 CCTV 播音员一样好,把她听得如醉如痴。

  教堂的丧礼完毕之后,大家开车到墓地去,葬礼跟陈霭在电视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也有事先挖好的墓坑,也是几个穿西服的男人肩扛棺材,也有牧师做祷告,然后把棺材放进墓坑,每个人依次从墓坑边走过,向死者致最后的敬意,带了花的,把花丢进墓坑里,然后走上去对滕家人说几句“节哀”之类的话。

  最后,牧师请大家都回教堂,说那里准备了一些点心和饮料招待大家。

  于是,所有的人都回到教堂——所有的人,除滕妈妈之外,因为滕妈妈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墓穴里。

  愿上帝与她同在。

  滕妈妈的葬礼过后,滕姐就跟 Sean 一起回纽约去了,滕夫人照常打两份工,于是陈霭又担当起滕家做饭的任务,每天下班后都由滕教授开车接到家里去做饭,她也在滕家吃晚饭,但她打死都不肯在滕家住,不管多晚,也不管天气多么不好,她都坚持回家去睡觉。

  陈霭原来还担心滕妈妈的葬礼过后,滕夫人会为玉镯子或者房子的事跟滕教授大闹,但葬礼过后什么也没发生,滕家两夫妻不仅没闹,关系还比以前和睦了,因为滕教授有几次还陪着老婆打麻将,这是自陈霭进入滕家后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她猜测滕夫人没闹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滕教授把玉镯子给了老婆,而国内的房子也答应兄弟姐妹之间平分;第二种可能是滕教授在葬礼之后精力回复了,在床上跟老婆和好了。

  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滕夫人得到了玉镯子,也分到了一部分卖房的钱,还跟丈夫在床上和好了,于是三面红旗高高飘扬,滕夫人当然就不会闹了。

  陈霭有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但她说不出到底是被谁利用了,是如何被利用了。她几次想推辞不到滕家做饭,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的,天天在想着找个理由推辞,但天天又没开口,仍然去滕家做饭吃饭。

  有一天,老板把陈霭叫到办公室,向她宣布:我要走了,要去 M 州的 N 大去了!

  就像每次有人爆出调走的消息一样,陈霭的“伤别离”情结一下就被触动了,仿佛老板就要上刑场,在跟她永诀一般。她鼻子一酸,就要掉泪,但看到老板笑得无比灿烂,脸儿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又觉得老板不像是上刑场的样子,倒像是上婚场的样子。

  她问:老板,你在 C 大干得这么好,怎么要调走呢?

  老板解释说:我在 C 大是干得很好,为 C 大做了很大贡献,但 C 大对我不够好,主要是不愿意让我独立,我头上还有大老板,我做什么决定都得经过大老板同意,束缚了我的手脚,使我不能自由发展。我现在要去的 N 大,给我的职称跟这里一样,但工资比这里高,最重要的是,头上没大老板管我。

  陈霭一听,马上替老板高兴起来:“ Congratulations! (恭喜!)”

  老板兴奋地向她描绘了一番 N 大的情况,尤其是实验室的情况,说面积如何如何大,装备将如何如何先进,老板现在正在两边飞来飞去,上着这边的班,同时筹备着那边的实验室,忙得不亦乐乎。

  从老板的办公室一出来,陈霭就打电话向滕教授汇报,主要是想起滕教授为了她的工作,还做过老板的“期货”的。她很久没听滕教授提过老板的名字了,她老板也很久没打听过滕教授了,她差不多都忘了这事。这次老板要调走,她又想起这件事来,开玩笑说:“滕教授,报告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 darling(亲爱的,心上人) 要调走了——”

  滕教授紧张地问:“调哪去?”

  “ N 大。”

  “是不是真的?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也是今天刚听老板说的——”

  “这可真是太突然了——”

  “你很舍不得她走啊?”

  “谁?”

  “我老板啊——”

  “哦,你在说她?我还以为——”滕教授担心地问,“她有没有说把你带过去?”

  “带过去?她把我带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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