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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肖如玉是打车来的,她说她在市里平时很少骑车(上班除外),更不必说坐公共汽车。她说她讨厌坐公共汽车。在她心目里,坐公共汽车的那些人里,很多人素质很低,她不想受那份拥挤的罪。于是,她出门,就宁愿打车。好在这个城市不大,一般来说,更远的路程,也不会超出一个基本的起步价。邓一群在她的话里能听得出她的那种优越感。

  邓一群是刚送走了葛素芹,在27路车站站牌处闲逛了一会,正准备往回走,忽然就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吃了一惊,原来是肖如玉。

  肖如玉说她也并不知道他这个晚上会不会在宿舍里。她知道他住的宿舍单元,完全是因为没事可干,来试试运气,看他在不在。她是到一个同学家里去的,然后就顺便到他这里来了。

  邓一群当然非常高兴,也非常庆幸,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他不想让葛素芹知道肖如玉,当然更不希望肖如玉知道他的生活里有个葛素芹。那样,肖如玉不仅不会再同他发展关系,更会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他不想自己这样。他不是不敢承认自己同一个年轻女子谈恋爱,他是不敢承认他同一个外来的打工妹谈恋爱。这是一种阶级的差别。

  肖如玉那天在他宿舍里坐了不长一会时间就告辞了。邓一群感觉她没有很高的兴致。他的宿舍太简陋了一些,他当时在心里这样想。他和她就那样坐着,聊了一阵子。他感到自己发挥得远不如那天在茶吧里的表现。他所能做的,就是用旧水壶烧了一壶开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连一片茶叶也没有)。她看了那个杯子一眼,哧哧地笑起来,说:“你们单身汉,真是太懒了。”他陪着她笑了一下,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这个杯子有一年没洗了吧?”邓一群这回不好意思了,说:“啊呀,对不起,我再去洗洗。”她笑着拦住他,说:“不必了,我不喝。不渴。真的不喝。我只是这样说么。”他看她挺认真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

  这期间,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她在卫生间里的时候,邓一群突然想起了那床被单,心里不由担心起来。那床被葛素芹经血染了的床单,还泡在盆里呢,他根本就没有去洗。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她出来的时候脸色平静,他才放了心。

  然而她为什么坐了那么一会,就要回家呢?他不由认真地想起这个问题来。她和他的关系,能不能成,还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邓一群越想就越没有信心。

  他是一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他突然再次想到,肖如玉可能看过了那条床单。女人其实总是狡猾的,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会那么老实。女人又是多疑的,她在看到了那盆脏水之后,一定会想:哪来这样的脏水呢?

  啊!笨蛋!蠢货!傻瓜!白痴!二百五!傻×!

  邓一群跳起来,痛骂自己。他为什么不事先想到这一点,把那盆脏物藏起来?他完全可以做到嘛。这下是坏了事啦。她这样没有兴致,是否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女人天生就是特别的敏感的。

  他走进了卫生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坐在马桶上,看着那盆东西。在卫生间那昏黄的灯光下,那水看起来更加浑浊,而且还像是散发着一股异样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床单,它像是被人提起来看过,又像是照旧老样子。在它的里面,有一摊血,那是来自于葛素芹的身体里面。他忽然在心里就多了一层厌恶。而那种厌恶越来越强大,不停地滋长着,强大到不可克服。男女的性爱,隐含着多大的乐趣啊,可它又让人在事后想到它的时候感觉丑陋。

  流血就是丑陋的直接表现。

  他决定洗净它。本来他是一直留着,想让葛素芹在某一天休息的时候可以帮他洗掉,但他现在决定自己洗。他要把它消灭掉,清除掉所有的痕迹。他把一袋洗衣粉几乎全部倒进了盆里,然后跳进盆里用手搓,用脚踩。

  一堆堆白色的泡沫就像一堆堆浪花在他的脚下,又像一层厚厚的积雪。他一边踩,一边想着自己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一旦暴露,在正人君子的眼里就是丑恶的,是一种道德败坏。但它没有暴露。谁都有不被暴露的生活。所以,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是正人君子。我们都装成正人君子,但事实上我们都不是。

  有谁能想到他内心是这样的丑恶呢?

  没有谁!谁也想不到,甚至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然不会想到,永远也想不到。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没有文化,对城市人、对干部充满敬畏的农妇,年老的农妇。她对这个世界完全是陌生的。

  而她的现在生活在城里的儿子——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儿子则完全不一样。他是适应这个时代的,他怎么能够做到清高呢?

  对,这个时代真是出了问题了。

  邓一群这样想。

  [35]

  事情看起来还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的。

  邓一群和肖如玉的关系已经大大进了一步,他们出入于公共场所,已经完全是一对恋人的形象。办公室里的同事也都知道了,他们感觉邓一群真正是个正常的小伙子。田小悦甚至友好地对他说,什么时候等他时机成熟了,她想请他们俩去吃一顿新街口附近刚开的一家扒牛排。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啊,邓一群想。他现在心情好,所以他也就不再记恨田小悦过去对他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呢?肖如玉的条件比田小悦好,他想。谈琴还没有开始谈朋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还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蛛丝马迹)。他过去曾经想过要追求谈琴,后来她才发现她是个性格有点古怪的姑娘。她开始时的那种谦恭只是一种出于刚到单位来的新人的姿态,事实上她性格一点也不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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