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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肖如玉感觉自她生了孩子后,邓一群离她越来越远。为什么?她在心里问。不,绝对不是因为孩子的问题。邓一群对她生了个儿子高兴得不得了。她倒是很想生个女儿。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是他提拔为副处长。

  升为副处级干部的邓一群同志,今天在肖家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了。他不必再像过去那样谦卑小心,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他现在虽然女婿的身份没有改变,但他是个男人,并且已经是一名副处级的年轻干部了。他不再是被覆盖在肖家这棵大树浓阴下的一只小鸟,而是羽翼丰满的年轻的雄鹰。他的翅膀真的硬了。他已经完全能够摆脱关照,独立自主了。他离开肖家这个助跑器,一样也能够冲得很远。

  科员时的邓一群,差不多是以敬畏的眼光看肖国藩以及他的那位连襟,他们的地位让他觉得自己和他们存在很大的距离。而当他今天实现了这一目标时,他才发现一名处级干部并不神秘。做一名处级干部,并不需要特别的才能。而且,他有十二万分的信心,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取得比他更大的成功。他们的起跑线不一样。邓一群想:如果我一开始就有像肖国藩或他连襟那样的基础,那么他早就是一名处级干部了。他会有个远大的前程。再看他们,邓一群的目光也就平视了。

  这种变化是自然的,他这样想。我这是否就叫小人得志?不!没有人理解像我这样的人要取得成功是多么地困难。我有理由为自己骄傲。我已经站起来了。

  肖如玉为邓一群高兴没多少日子,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发现他的自我意识膨胀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了,下班越来越晚,单位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为了应酬,很少再顾家了。他的骨子里,男权思想严重,如果说过去他还没有什么,那么随着他仕途的顺畅,则暴露得越来越厉害。孩子那么小,他也很少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他的仕途。家里的很多事虽然有保姆做,但就连给孩子热奶、把尿,他也不热心了。

  邓一群觉得肖如玉一点也不理解他。家庭里的事情都是小事,而只有当官才是大事。一个女人,只看到眼前。他真心觉得,当官,与他的生命同样重要。

  很多人都认为邓一群是幸福的:他能找到这样一个门第的家庭,妻子的单位不错(不管如何,一般群众觉得像银行这样的单位,依然是国家的,不会像工厂那样倒闭掉。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工厂在倒闭),儿子出生了也不用他操心,年纪轻轻又提成了副处级,简直就是相当得意的了。但邓一群现在却感到了婚姻的不幸,他不再满足了。而这种不满足,只能自己隐藏在心里,不能同任何人说。他觉得肖如玉不理解他,他对她的“爱”也厌倦了,他需要婚姻之外的“爱”。这种渴望有时甚至很强烈。他努力地去压抑,不让它冒头。

  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他想:我不是言子昌,把自己的心思同别人去说。过去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果单位的人知道,那么他今天的邓一群还能是这样么?不!肯定不是。

  在机关,他是一个很正派的,有理想,有追求,积极上进的青年干部。人具有双重人格,或者说是有多重人格的。所有的人都有两张面具,而问题恰恰并不在于别人是否知道你有另一副面具。有另一副面具不是秘密,而是你怎样不让别人发现并看到你另一副面具。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邓一群就要让别人永远只看到他在机关的样子,办事认真,工作积极,态度严肃。不让任何人抓住自己的任何把柄。这是一种必须的自我保护。

  他在机关里,开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由于已经成为副处级干部,所以他同其他处长们的交流也就多起来。同那些中青年处长们,要建立起兄弟一样的感情。俗话说:有坐轿子的,就要有抬轿子的。还有一句俗话,叫人抬人高。他要进步,没有一帮兄弟捧场,是不行的。大家抬一抬,都有好处。好在自己是从一个普通科员上来的,这么多年来,在机关里,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人,这是他的一大有利条件。与他相比,言子昌和副处长老潘都不如他。言子昌只知道讨好领导,而不注意协调和其他处室的关系,有时候还会因工作问题而闹得很紧张。邓一群却是始终坚持和别的处室搞好关系,没事的时候经常串一串门,中午用完工作餐,就同他们打牌,有说有笑,从不提工作上的事。人家明白他是个副处长,处里的事情都是老言说了算,所以所有的责任也不往他头上加。相反,那些人还觉得他好说话,甚至在心里还有点同情他,觉得他跟老言配合,工作上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做好人,在官场上也是一门诀窍,并不是当了官就不要做人。关于这一切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他这是明摆着的一种守势,然而守到一定的时候,就是攻啊!

  一切都是要在一个恰当的时候。他想。

  在厅长们面前,邓一群永远还是那个小邓。他要努力做到职位的变化,并没有带来他性情上的变化,他永远是谦虚的、真诚的、听话的、埋头苦干的。同时,他也并不是没有独当一面的工作能力,只是他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表现得非常出色。在处里,他永远只是一个第三副处,尽管他比别人的工作能力强,但他还是要尊重老同志。

  他的表现没有白费,厅长们都已经看出来了。至少龚厅长看出来了,有次开全省机械行业年会,会间休息的时候,龚厅长笑嘻嘻地对他说:“小邓,你的工作很努力啊。”邓一群作不好意思状,说:“龚厅长过誉了。”龚长庚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前途无量。”邓一群听了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全靠龚厅长的培养了。”龚听了没吱声,抿嘴笑笑,转到会场另一边去了。邓一群望着他的背影想:我这样表白是不是太恶心了,太无耻了?不,什么人不喜欢听好话呢?从来没有人嫌马屁拍得多了,只会嫌少。

   龚厅长也不像邓一群过去感觉的那样,多么地清正廉洁,打他和肖如玉往他家送甲鱼那天开始,他就知道龚长庚还是很能通融的。前任厅长周润南一走,他就不需要再和别人去作什么比较,自己的个性慢慢就显露了出来。首先,龚厅长对前任器重的那些中层干部做了一次很大的调整,培养自己的心腹。客观上由于工作忙,他也不再到小车班去打牌了,即使他闲着的时候。机关里的一般干部也不好去找他,还是要像过去一样,由所在处室的领导逐级请示汇报。与周润南一样,他也还是要到国外去转一转,考察一番。每次去,都是一笔不少的费用。邓一群虽然不在财务上做事,但他还是知道的。

  只要你在一个位置上,就免不了腐败的诱惑。邓一群想:很多事情你必须去做,因为机会就在你眼前啊。龚长庚与周润南相比,各种应酬一样也不少。唯一不同的,就是周润南喜欢张扬,而龚不。也正是因为龚这样的性格,所以这些年来,机械厅的名气不像过去那样响了。省里的领导感觉龚倒是个实在的人。

  邓一群知道,龚厅长虽然不让外面吹喇叭了(那是要花很多钱的,后来单位里职工就因此对周润南的意见不小),但却并不反对内部的人对他吹牛拍马。

  人都有种权力欲、支配欲、受崇拜欲。龚长庚自然不能免俗。

  邓一群有机会,就会在晚上到他家里去,去向他汇报工作上的情况。龚厅长听得很认真,心情也很愉快。当官的人是有别人向他汇报工作的瘾的,如果这一天没有人向他汇报,他一定会非常难受,有一种失落感。邓一群很清楚,所以他这样去,是很得领导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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