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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邓一群心里存着这样的一块疙瘩,中午在村支书家吃了饭,饭间提到这件事,并说要到那个妇女家去看看。支书听说那家里有个病男人,就说他知道,那户人家姓蒋。到了那户人家,看到妇人,果然是她。三间破茅屋,根本不像样子。正屋里摆着病床,那男人就躺在上面。显然那个妇女回家已经对男人说了上午的事,那个男人见到邓一群来,激动得要从床上下来。邓一群赶紧让他躺回去。看他那样子,的确是个病入膏肓的人。贫穷和疾病。邓一群看得心里不舒服,他再次拿出那五十元钱,交给他。那两口子死活也不肯要。支书就说:“领导让你们收下就收下。”那两口子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小心地把那钱收了起来,眼睛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恩人。

  这五十元对邓一群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五十元的确让他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快感。过去的那些卑劣和龌龊都因之化解,烟消云散,就像多年前,他在葛素芹怀孕后去医院做人流,他给了经济补偿后获得的那种感觉。就在那一刻,他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居然是这样地高大。善良,有道德,极具同情心,内心怀有一种人类普遍的深刻怜悯。

  我是一个伪善者、伪君子、伪丈夫。他想。然而这样的一个伪善者,却是这个社会培养出来的,至少可以说是因为我出身的渺小,而不得不如此。把所有的责任归结到社会,这也是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平衡的一种有效办法。

  那户人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那男人通红着脸说:“邓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不拖村里的后腿,保证马上完成任务。”

  有那么半个月的时间,邓一群再去那个村的时候,听村支书说,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自从邓一群给了钱之后,那个男人带病和妻子一起去挖泥。他那样的人事实上已经根本受不了一点劳累。干了两天,回来就吐血,吐了还要去,这样第五天就彻底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邓一群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想不起来他该再如何面对那个妇人。无形中,他欠下了一笔债,而这笔债他是永远也无法去偿还的。

  [82]

  苗得康对沟墩乡里的干部,甚至是县里的一些主要干部,都怀有一种不满,那种不满还掺杂了更多的愤懑。那种愤懑简直让他要爆炸了。在愤懑之后,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痛苦和担忧。

   农村的现实,让他感觉四周简直一片漆黑。他也知道,虽然事实并不全是如此,可是即使这是黑暗的一小撮,也是他极不能忍受的。

   那个叫乔小英的案子,一直牵动着苗得康的神经。乔小英的妈妈由于这一打击,变得精神恍惚,成天糊糊涂涂的,在事后的第三个月,一病呜呼了。她的父亲和叔叔们仍然在为那个女孩的清白而努力。根据他们四处探听来的消息,乡派出所为了完成县公安局布置的创收任务,杨健指派两个干警传唤了乔小英,在那传唤的几十个小时里,杨健多次对她进行诱供、逼供,并要她拿出5000块钱罚金。在她抵死不认的情况下,杨健就用皮带抽她,用脚踢她,并且强迫她在纸上摁了手印,而那纸上的供词,全是后来杨健叫人补写上去的。

  在那张所谓的供词上,说她与邻乡一个叫刘兰军的人有过性关系,那个人送了她一条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然而乔小英的叔叔到那个乡去查对,那个乡却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刘兰军的人。

  苗得康亲自写信给了市公安局和省里有关部门的领导,甚至给省公安厅厅长和省政法委书记写了信。省公安厅厅长和政法委书记的批示都非常严厉,要求地方严肃查处。但是,到了市县,就搁了下来。乔家为了向上告状,已经背上了近万元的债。近万元的债务,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那意味着什么?乔小英的父亲哭着对苗得康和邓一群说:“我一定要为我孩子讨个公道,否则她死不瞑目啊。谢谢你们为我们做主。”看着那老汉的样子,邓一群心里也不是滋味。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弄得不成样子了。

  杨健还是那样子,神气活现。他对苗得康心里恨得痒痒的,却又奈何不得。苗得康也知道,如果他是一个平头百姓,而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那么他必遭杨健的算计。邓一群觉得杨健这事做得也太出格,自觉就离他远了。

  焦作安他们这班乡干部,自然也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两边,他们都不敢得罪。所以,对这件事,他们就都尽量不管不顾。只要自己活得安生,谁会去为民请命呢。而且,从一开始,他们主要还是偏袒杨健。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因素嘛,怎么也不能让一个老百姓告倒了政府。

  这也是一种现实。

  在沟墩乡,邓一群也看到一些富裕的农民,事实上那些人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们精明而狡黠,朴素的本质已经失去了。像开饭店的老毛,一个四十多岁的胖汉子,和乡纪委书记孙得海是什么亲戚,他对乡政府熟悉得很。他开的这个饭店几乎就是乡政府的饭店。乡里的食堂也怪,怎么也办不好,于是上面来人,就到老毛的那个饭店去。老毛的饭店有个好处,随你吃什么,他都有,而且可以挂账。一年下来,乡政府也有十多万的吃喝。挂账归挂账,老毛也不怕,终归最后你要给钱。

  乡里第一个跑起运输的户主姓严,据说现在已经有上百万了。乡里的书记和乡长见到他也要客气几分。他是富人,由不得你不尊重。据说过去严跛子是杀猪的出身,手里有点小钱。他的老婆年轻时很漂亮,和乡里不少干部睡过觉。乡里有事少不得要照顾他家。时间长了,家里就有了钱。儿子到了二十岁,不肯杀猪,也不肯老实当农民,于是家里就给他买了一辆二手车,跑县城,每天往返六七趟。就这样跑了三年,换了新车。到现在,他家已经有了三辆车,全部是雇人开。

  这样的人物还有好几位。邓一群从内心里不喜欢他们,这些人都是农民的背叛者,但他们的背叛方式和他邓一群的全然不同。这些人都是投机者,狡猾而奸诈的小人。骨子里,他们还洗不了那份愚笨。但他们看到邓一群很客气,有两次严老板居然叫家里人送了好几盒营养品给他。谄媚者。邓一群坚决没有要。我也是谄媚者,谄媚的方式是相同的,仅仅是对象的不同。邓一群想。他没有收是因为觉得这样的事太小儿科,而且这样对他的形象不好。他们不是一路人。在省城,下面单位送什么东西给他,他敢要,而这些人则是要不得的。

  我的前程远大,绝不贪这点蝇头小利。他想。

  在农村,大部分人生活得很不好。

  邓一群想不到的是,他有一天在县城,居然看到了林湄湄。完全是无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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