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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找他谈话的时候,人事处处长明白地告诉他:这是组织上已经定下来的事。换言之,就是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虽然人事处处长找他谈话的时候笑容很亲切,说领导怎么怎么重视他,怎么怎么根据实际需要安排他,他还是感觉到这里面强烈而巨大的欺骗。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你邓一群在下面一年,工作的成绩很大,对那里的情况又比较熟悉,所以决定还是让你去,为机械厅再增光彩。

  谈完话后,邓一群陷在沙发里,双腿发麻,四肢无力,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感觉自己都快站不起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们把他当谁?当成一个傻瓜?

  这是疯狂的打击报复!不,它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迫害。整个厅领导班子都在合谋报复他。他由最初对姓孔的一个人的仇恨,扩大到了整个班子。是的,如果他们没有参与,他们为什么不提出反对。即使他们保持了沉默,也是帮凶。合谋犯罪,共同迫害。迫害他什么?他邓一群过去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想不通。他更没有得罪过孔子悦,甚至他一调来,他就想靠近他。但是是孔子悦自己不让他投靠。

  如果说下来一年还称得上是镀金的话,那么,现在的第二年,对邓一群则明摆着是一种惩罚。

  没有人能够分担邓一群的这种痛苦。肖如玉对他这次下乡则更加不解,她也感到十分的气愤,说要去机关找孔子悦说理,但被他挡住了。怎么能够呢?那样事情只会越来越糟。家里可能只有老岳父并不反对他下去,他说还是要听从组织上的安排,年轻人就是要吃点苦,能多做点工作就尽量多做。他的话当然遭到岳母和肖如玉的痛斥,她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有点老糊涂了。的确,他那脑筋还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水平上,非常僵化。肖国藩知道后,安慰他,让他先下去,然后再做疏通。他说:如果你硬顶组织,那不会有什么好处。

  邓一群是知道组织厉害的,只好就服从了。

  但经过这件事,邓一群知道,肖如玉对他伤透了心。他们间的裂痕已经是越来越深。她相信他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把过去对他的那点爱,统统化成一种憎恨,憎恨他的虚伪、虚弱,憎恨他的势利、钻营,憎恨他的一切大大小小的做法。

  邓一群感觉自己不仅被单位抛弃了,也被家庭抛弃了。

  肖如玉说:你就坚决不下去,看单位能把你怎么样。如果你下去,我就不跟你过了。

  邓一群说不出话来。他能怎么样?他还得下去啊,即使肖如玉抛弃他。

  正是因为怀有这种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在叶媛媛那里找到了理解,找到了失落的自尊和骄傲,找回了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一切。

  如果肖国藩帮他打通一下关节,他是有可能不下去的。是他没有这样的关系,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去做这样的努力呢?邓一群心里不由对他生出了一种怨恨。他对他的关心是不够的。既然如此,那么他也就不必对他们友好。

  对肖如玉的感情,他也就越发淡下去了。这不能怪他,要怪也只怪他们。他不必内疚。他想。

   [94]

   重回沟墩乡,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

  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如果说第一次他到这个县里来扶贫,脸上感到一种特别的荣光,那么这一次则完全没有了。前一期的人员都回城了,只有他第二次还来,这里的干部群众怎么想?邓一群苦闷死了。

  没有人理解他的苦闷。也许扶贫组长张冲能看出点什么(他是个聪明人),但他绝对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邓一群在单位所受的种种屈辱,不是别人所能想象的。精神上的,巨大的屈辱。

  自回到机关后,他就一直失眠,深深地为自己的事业担忧,真是寝食不安。这么多年来,他在机关里努力工作,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求得有个光明的前程吗?而现在却变得一切皆空。如果把他这么些年来的经营比作那个大堤,那么龚长庚的事情就是一个蚁穴。龚长庚同他有什么关系呢?没有。那种关系是他们强加的。他是他,我是我。我就是我自己邓一群。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他这样的辩白。

  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儿子是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快乐的。儿子活泼可爱。他感觉他儿子非常自立,年纪小小的,就很有主见。他在心里想:这个小东西,很有领袖欲望,将来一定可以当领导。他希望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要比他强。希望儿子能实现他所没有实现的目标。

  和肖如玉已经很少做爱了。他突然对做爱失去了兴趣。她对他是有欲望的,毕竟分别了这么长的时间。事实上他也有那种欲望,但一骑到她身上,他头脑里想到的,都是机关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刚被她调动起来的情绪,立马就萎了下去。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他想到那些对他不平的事情,他怎么还能有心情做爱呢?为了爱她,他也努力去应付她,但却是非常地力不从心。那种力不从心难以为继的感觉,自己都能感觉到,何况肖如玉是一个女人?女人对性的感觉体验是非常敏感的。他感到羞愧。双重地难堪。

  肖如玉开始还以为他是生理上出了问题,努力用温柔的话语去宽慰他,并用尽女人的手段去帮他,但还是很少成功。到后来才发现,他在生理上并没有问题,那个问题出在他的头脑里,就非常地生气。邓一群只有长叹。权力是男人最有效的壮阳药,她怎么就不懂呢?

  到了乡下,他继续着在省城的失眠。成夜成夜地辗转反侧。他是多么痛苦啊!他都没有把自己再来的消息告诉他的妈妈。第一次下乡时的那种骄傲完全没有了。去年他在县里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今天,他在心理上,感觉自己像是个小偷,恨不得天上没有阳光才好。仕途上的失意,是人生最大的失意。在临下来前,他终于去找了一次苗得康,苗对他第二次下去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觉得如果邓一群去年没生病倒还是可以下去的,问题是生病之后,厅里理应给他作个调整。他给孔子悦打了电话,问问他们能不能重做安排,但孔子悦说事情已经经过厅领导班子讨论过了,不好更改。苗得康心里隐约感到邓一群在厅里可能出了问题,但他却不能明说。对邓一群他能说什么呢?现实有时候的确是灰暗的。但他不想让这个年轻人看得太穿。就在邓一群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到机械厅看了邓一群一次,他想这样可能对他的精神是个鼓舞。在邓一群的办公室里,他同他谈了心,鼓励他还是下去,并且要他多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邓一群则在心里想:这个本钱实在是无所谓的。他甚至想,要是去年就完蛋了,那倒是很好的一件事。

  政治仕途上遭受到挫折(准确地说,是打击)后,邓一群产生了一种厌世情绪,那种情绪,就像他当年面临毕业分配时一样。

  乡村生活慢慢又使得邓一群平静了下来。

  在那样的平静里,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叶媛媛。他于苦闷里,想到了她的种种好处。

  在县院的时候,叶媛媛一共去看过邓一群两次。她一方面真是到县城有事要办,看他也是顺便,但另一方面,她在心里的确有看望他的感觉。她感觉他是个好男人。一种没来由的好感。她相信能够认识这样的年轻干部,对自己是有益的。有什么益呢?她心里也说不清。自然,她不是一个男人,没有向上当官的欲望,舍此,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然而,她这两次看望,使邓一群相信她绝不是无意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叶媛媛从来也没有向他说过“爱”一类的话,连一点暗示都没有,他们两人间说的完全是些乡里或县里的趣事,或者是自己过去在学校里如何生活之类的话题,但邓一群知道,那些话的背后,实际上就是彼此的好感。男女好感的背后或者说是结果又是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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