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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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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分钟,樊世荣就出现在病房,因为他一直就站在病房外。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他没有怕过,可是当儿子推入抢救室十几个小时都没有出来时,他怕了,怕得全身冰凉,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原本皮外伤不至于这样严重,但樊疏桐从楼梯上滚下来时头部受到了致命的创伤,照了CT,医生说脑部中度震荡,而且有出血现象,虽然出血不多,但是情况比想象的还严重,那些血最后淤积在一起,刚好压迫了部分脑神经,以后会留下后遗症,比如头痛,记忆衰退等,而影响最大的是视力,如果淤血情况更严重些,很可能会导致失明。 医院集中了国内最权威的专家会诊,都是连夜从北京上海那边飞过来的,专家们一致的意见是目前不能做开颅手术,一是技术还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二是淤血的位置正在脑部神经集中的位置,非常危险,搞不好就出不了手术室,只能到以后医疗技术发达些了才能考虑开颅清除淤血。三天四夜,樊世荣没有合眼,日夜守候在病房外,谁都拖不走他,寇振洲和朴远琨都还好,只是不停安慰他,可是快言快语的常惠茹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哪怕他是司令,是整个军区的统帅。 常惠茹声泪俱下地说:“你对得起赵红药吗?你要是这么不待见这儿子,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摔死他,不应该把他养这么大,让他受这样的罪!他是你的儿子,你亲生的儿子啊,红药临终时是怎么托付你的?不就是年轻人谈恋爱吗,我家海子女朋友交了几个,哪怕我不同意,但我从不干涉,他们抱着亲也好睡也好,我管过吗?谁没有年轻过?我们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从桐桐来这大院,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天生就这么浑,是你不管他,你自己说,除了打你管过他多少?现在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倒管起来了,管就管吧,你怎么不干脆抽死他?!抽死了,让他去地下找他娘疼去,这辈子投胎给你做儿子,是他前世造的孽啊……” 常惠茹当时在抢救室外哭得肝肠寸断,她也是做娘的,赵红药活着的时候跟她是顶好的姐妹,她也答应过红药,要好生照看桐桐。红药去世后,她一直就是把桐桐当自己的孩子看,每次樊世荣揍儿子,她都要求情说好话,她知道樊世荣的脾气,也知道樊世荣的狠劲,只当他是管儿子管得紧恨铁不成钢,没想到这次竟然要置儿子于死地!事情的影响很恶劣,为此军区召开紧急会议,将对樊世荣进行军纪严惩,上头也已经明确指示,樊世荣即将退居二线。 樊世荣并不怕退居二线,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退下来是迟早的事,北京那边也多次派人过来找他谈话,他也表示同意组织上的安排。他都快六十了,老了,孩子们也大了,他也想好好安度晚年,就等着孩子们成家,他能抱上孙子,尽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樊世荣万没想到他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退下来,他是军人啊,一生视荣誉为性命,他十几岁就光荣入伍,跟着前辈在朝鲜战场上浴血奋战,枪林弹雨中几次死里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本应该在全军区将士庄严的军礼下光荣地引退,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因为家庭纠纷而退下来啊!他一生的功勋,一生的荣耀,一生的骄傲,偏偏在他晚年时灰飞烟灭,他该如何面对全军区的将士?如何面对他手下带的兵啊! 然而此刻,樊世荣觉得最难面对的恰恰是让他荣誉尽毁的儿子,当寇振洲出了病房要他进去,说儿子想见他时,他腿都哆嗦了,想当年他面对敌人的炮火都没有半点畏缩,每次冲锋他都是冲在最前面,他何至于像现在这样竟然怕见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病房的,进了病房,他也没有朝儿子看,四顾张望,目光是虚的,始终没有焦点。 “首长,您不看我一眼吗?” 樊疏桐虚弱的声音冷得结冰。 樊世荣愕然地望向病床上头上缠满纱布的儿子,他说什么,他叫他首长? “谢谢,您终于肯看我了。”樊疏桐脸上伤痕累累,那是看得到的地方,还有看不到的地方,那伤是永无结痂的可能了,比如心上。他长久地凝视着从小当英雄崇拜的父亲,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丝冷笑:“是不是觉得我的样子很丑?觉得我不像您的儿子?我也觉得我不像,因为我没有您那样的心肠。首长,您不愧是首长,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我没力气讲,我是想跟你说三句话,第一句,您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会再叫您父亲,哪怕是梦里也不会叫;第二句话,我不欠您了,什么都不欠,您的那一顿皮鞭足以抵消我对您的亏欠,我还要感谢您,让我此生不再背负不孝的名声,不是我不孝,而是您没有作为父亲的资格;好了,第三句话,我跟朝夕是认真的,我会娶她,轮不到连波娶,该我娶,因为是我欠她。如果我们将来结婚,生的儿子也不会姓樊,要么跟我妈姓赵,要么跟朝夕姓邓,反正不会姓樊,因为从现在开始,对不起,我也不姓樊了,这个姓氏是我此生的耻辱,我姓赵,叫赵疏桐,记清楚了,我叫赵疏桐。好,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请您出去。即刻,出去。” 说完,樊疏桐的手指冰冷地指向门口。 “疏桐……”寇振洲试图劝止。 “出去。”樊疏桐的手保持着不变的姿势,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樊世荣叹口气,终于转身朝门口走去。一生都没有这般沉重过,仿佛双腿灌满了铅,每迈出一步就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只觉提不起来,怎么都提不起来……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真想就这么倒下,永远永远也不要起来。 出了病房,樊世荣头晕眼花,茫然地打量走廊上站着的一群人,都是军区的干部,脸色肃穆,齐齐地望着他。 寇振洲也跟着出来了,好奇地指着他们:“你们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为首的是军区的一个副指导员,看看樊世荣,又看看寇振洲,显得很为难的样子。寇振洲更觉疑心:“有什么事就快说,首长累了,要休息。” “报告!”副指导员先敬了个军礼,咬咬牙,压低声音说,“刚刚得到抗洪指挥部的消息……首,首长的儿子连波……” “连波怎么了?”樊世荣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寇振洲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将副指导员拉到一边:“出什么事了?” 副指导员表情沉痛,磕磕巴巴地说:“连……连波同志在新广县水库溃堤后跟他所在的单位晚报社失去联络,报社派人去找,经过指挥部的搜救和最后确认,确认……” “确认什么,你快说啊!” “经……经过确认,连波同志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 话音刚落,寇振洲就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响,回头望去,樊世荣已经瘫倒在地,而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处站着的正是朝夕,手里提着的保温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汤水全部泼了出来,流了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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