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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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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怡咬着牙,凝视了他一会,大约是考虑到贺仲平的缘故,到底还是给贺小飞留了点体面:“我帮你出主意吧:一,安排他们一家住到市政府招待所去,房钱你负责,什么时候帮他们搬好家什么时候为止。二,安排他们一家住到你家去,可以替你省点开销,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家房子小住不下呢,我帮你负担个把个人。” 贺小飞满头都是汗,没口子地应声:“我安排,我安排,我现在就安排。” 正说着,远处的土路上,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了。隔着好远,就喊着问:“真的是程市长吗?” 她一阵风地骑到跟前,跳下自行车,转身把女儿从后座上抱了下来,看着那几个默不作声在帮他们收拾东西的干部,惊疑地看你看他,贺小飞赶紧说:“我们帮你搬家呢,下午就给你安排房子!” 女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程怡,忽然醒悟过来,身子就软了,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小女孩被母亲忽然的举动吓哭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大人们,程怡急了,赶紧蹲下去拉扯那女人,不明所以的小女孩却一边哭着,一边也偎依在母亲身边,怯怯地跪了下来,小手拽住了程怡的袖子,细小的声音嗫嚅着哀求:“叔叔,请不要赶我们走……” 这一下,程怡再也控制不住,两颗大滴的泪珠放肆地夺眶而出,电视台记者赶紧架上镜头,抢抓这个罕见的、真实的、感人肺腑的场面,自己也早已泪眼模糊,朦胧中,透过寻像器里他看到,脸色苍白如纸的市长转过头来,对着镜头,更是对着所有的干部,声音被痛苦压抑成颤抖的喑哑:“说起来都是人民的公仆,现在主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有没有摸一摸胸口,自己的良心,都长在了什么地方!” 当天晚上,白绵市电视台新闻节目头条播出了“程怡市长走访慰问北城拆迁居民限期整改小区建设质量”的动态新闻,天知道新闻部主任和广电局局长审片时是怎么想的,程怡落泪的镜头竟然被放了上去,同期声也被清楚地一字不漏地播出,还打上了字幕。 平日收视率平平的白绵电视台,在这一刻,几乎被所有的观众锁定了。 而难得团聚的左昀一家,也坐在电视前一起收看这档新闻。 刘幼捷虽然已经听人描述过当时的情形,看到真实画面时,竟然也濡湿了眼眶,左昀又惊讶又佩服,握着嘴,还是叫出声来:“爸,程伯伯可是动真格了!” 左君年神情复杂地看着电视上的程怡,直到新闻结束,才轻轻说:“和老程比起来,我真惭愧啊。” 刘幼捷明白他的意思,六年前,初到白绵时,刚从美国进修回来的左君年锋芒何等毕露,何尝瞧得起程怡,他一开始就认定市长这个位置应该是他左君年的,他迫切地盼望能在一块土地上大展拳脚,治郡安民,实现毕生抱负。程怡的性格冲淡,观点保守,做事的节奏和他也不合拍,左君年心里不是没有鄙视过他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权力的喜爱,并且认为,男人要实现个人价值的最大化就在于掌控最大程度的管理世界的能力。程怡常常表现出来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的论调,在他来看是十足的虚伪。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程怡确实对很多事无所谓,也确实对很多事有所谓,而这样的无所谓和有所谓,却是一个君子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看似随和,但一旦碰触到他内心操守的底线,他表现出的不随和与不苟从,却比性格激烈的左君年更为强悍。 多年来左君年肆无忌惮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只因为相信自己问心无愧。 而现实终于一步一步地证明了程怡对他说过的话:“欲速则不达。” “幼捷,我一直以洋务派知识分子自居,觉得只有我这样的干部才是真正想替地方、替百姓做点实事,以为老程不过是个东郭先生式的秀才,人是个好人,太缺少主见,只知道独善其身。他说我做事太冒进,我觉得他根本不理解我,”想起在市委书记一职空缺时,为了谋求这个位置,很是与程怡明争暗斗了一阵,左君年内疚地说:“其实,是我根本不理解他。” 左昀嘻嘻笑了:“老爸,你读经济学的书太多,对人文知道太少,咱们中国旧式的士大夫里,从来都不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儒学强调修身齐国平天下,性格的隐忍和自我精神境界的追求完美,并不代表懦弱驯从不作为,而是顺时应势,图大作为也,对他们来说,牺牲局部的利益,常常是为了取得制衡,为了顾全大局……” 难得父亲这么用心听自己说话,左昀正说得眉飞色舞,被母亲迎头打断:“哈,左昀,你刚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 “我?我说是为了权力的制衡和顾全大局……”话说到一半,她已经开始后悔得直吐舌头。 “噢?”刘幼捷拖长声调,斜藐着女儿:“原来你学过顾全大局呀,我一直都以为你不懂得这个词呢……” “妈!”左昀恼羞成怒地大叫一声,朝母亲扑了过去,猫也似地伸手直挠肋下,母女俩在沙发上扭成一团。刘幼捷倒在沙发上笑得直喘气,对丈夫连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左家的真传,一言不合,兵戎相见,所谓小人也……” 这下,左君年也喊叫起来:“好呀,小人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了!”扑上去捉住妻子的肩膀:“小昀,对付阶级敌人不用客气……” 虽然没有官方通知,白绵市委市政府的干部像开电视电话会议一样,都准点收看了这档新闻。 贺仲平吃着饭看着程怡的讲话,看着看着就笑了。丁桂芳倒是被感动了:“哎,这程市长也挺不容易的,看他那么瘦,熬心血熬的吧。” 贺仲平瞧了妻子一眼:“政治作秀罢了,哄哄一般无知的老百姓,这你也信啊?” 贺小英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敢说出来,把脸埋在碗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贺仲平又说:“等着瞧吧,一个个都赤膊上阵了,有热闹可看呐。” 丁桂芳看了儿子一眼:“对了,上次马主任说给小英介绍的那个姑娘,怎么说呢?” 贺仲平不在意地道:“反正小英还小,这些事不着急。要是看了确实合适再进一步交往——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神情严峻起来:“你跟谁谈都不要紧,绝对不准去追左君年的女儿!” 丁桂芳不高兴了,护着儿子:“我儿子这么漂亮个人儿,还用追谁吗?” 贺仲平严厉地审视着儿子:“外面怎么有人传说,说你是左昀的男朋友?” 贺小英忍不住回嘴:“可能嘛?我就是想,人家也不能看上我呀!” 丁桂芳很是不乐意:“凭什么?!咱们有什么地方不够格,就凭他们家还能看不上咱们?要家世有家世,要学历有学历,要摸样有模样——” 贺小英在心里轻轻地给补上一句:“可别人就是看不上咱们。”他没有说出来,放下碗筷,抹了把嘴,起身走了,贺仲平兀自在后面丢出来一句:“要是看到你和那丫头在一起,小心我敲断你的腿!” 他们不愿意,她的父母也不愿意,她更不愿意,整个这件事,就只剩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贺小英苦笑着碰上自己卧室的门。他没有开灯,望着一窗的星光洒进屋来,整个房间笼罩在幽幽的墨蓝里。这样的天气是他们仨最喜欢的夜晚,星河灿烂,夜色如水,坐在绵湖的笔架山颠,风从脚下吹过,在这样抵达幽明的沉静里,左昀会亮开甜蜜而婉转的嗓子,给他们唱一支百转千回的歌子,尾音袅袅,永无止境。而现在——别说歌声,甚至连一个微笑都不会再给他了。他永远、永永远失掉她了,而且,她真心实意地恨着他。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接受。心脏疼得不能自制,呼吸都行将麻痹。 即使这样,贺小英站在星光里,却满心满意地渴望着,心尖上的痛楚永远不要停止,这是和她还留存着的最后的联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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