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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宿舍我想来想去,决定了即使要跟那姑娘试一试感觉如何,也得等毕业了再说。还没开始就欠下一个人情,那怎么行?我没去找人事干事。他遇了我,询问地望我一眼,我模糊地笑一笑,他就再没表情了。半个月后,消息传出来,留下来的是我的一个同学。

  我感到委屈,可跟谁去说,又怎么说?我体会到哑巴吃黄莲的滋味。原则千条万条,利害关系是第一条。实质性问题,都是在这种微妙之处决定的。

  我的导师问我愿不愿去药检局,我说:“我回省里去。”在北京呆了八年,还是呆出了感情。

  我安慰自己说:“北京有什么好?最大的好处就是难得进来。”又想着自己如果玩点小聪明,先应了人事干事,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岂不就没了这场委屈?可如果那样,我池大为还是池大为吗?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中感到郁闷,就到街上走一走,最后看一看北京。数日来的彻夜静思,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尽管现实中有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笼罩着我,推动着我,似乎无可抗拒,我还是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我是一个知识分子。

  夏日的夜晚我在街头漫步,凌晨三点,翻过围墙,回到了宿舍。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走进了省卫生厅大院。

  我准备去厅办公室报到,然后把关系转到中医研究院去。在办公大楼前,非常奇怪地,被楼前那一架紫藤吸引了,便移步过去。紫藤叶密得几乎不透阳光,茎干泛着暗绿,如少女腕上脉脉的血管,弯弯曲曲地生长上去,一串串果荚垂下来,毛茸茸的可爱。在绿叶的荫庇下我身上的汗消退了,心中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

  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埋头写着什么。

  我咳了一声,他抬头扫我一眼,又埋下头去。

  我只好开口说:“同志,同志,我来报到的。”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头也不抬起来说:“有话就说。”

  我把派遣证摊在桌上,一根指头顺势在“医学硕士”几个字上一划。他斜了眼一瞥,似笑非笑地一笑,不理我。

  我退到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来流览,心里为刚才那一划感到惭愧。好半天他并没有理我的意思,我只好再过去,吸口气缓声说:“同志,我是北京分来的,去中医研究院,已经同意接收了。”

  她模仿着我的声调说:“同志,你没看见我在给马厅长写材料?马厅长的事重要呢,还是你的事重要?一边把双手五指捏拢撮着,头晃过来晃过去两边看着:“哪个大,哪个小?”

  我心里堵着,抓起派遣证就走。冲到门口想着这里就是一关,怎么说自己还是要过这一关的,只好回头问:“您呢,同志您什么时候有空打发我?”他品一口茶,很有表情地吞下去,咂着嘴唇慢悠悠说:“下午,OK?”尾音长长地拉上去,不知是轻蔑呢还是嘲讽。

  我下午再去时,那年轻人等久了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好像有人按下了迫击炮的机关,趋步到门口来迎着我,做了个伸手要握的动作,我还没反应过来,手垂着没动。等我明白了时,他的手已经缩回去了,又再一次伸过来,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他把我让到沙发上,把落地台扇对着我吹,再倒杯冷开水放在茶几上,说:“丁小槐,这就认识了,是吗?”

  我简直想不起是怎么一来,狸猫就变了太子。

  我掏出派遣证说:“办了吧。”

  他说:“先凉快凉快,刘主任要跟你谈谈,马厅长吩咐了的。”丁小槐自我介绍说是前年从医科大毕业的,就留在厅里了,又叹气说厅里的工作就是打杂,当下手,虚度年华,还不如去当医生或搞研究。

  我说:“厅里就是厅里,鲨鱼掉片鳞下来比鲫鱼还大呢,前途无量。”

  我说着举起一根指头往上戳一戳。他要把脑袋从脖子上甩脱似地拼命摇头说:“前途无亮,真的一点亮都没有,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搞个副科级退休,还不知这个理想能不能实现。”

  丁小槐跟我说话,说来说去就说到了马厅长身上去了。马厅长我认识,四年前我们班十二个同学到中医研究院实习,那时他是院长。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丁小槐说:“刘主任来了,让他跟你说。”话刚落音,门口果然出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人,进了门一直走到我跟前。

  我刚站起来,手就被握住了。

  我说:“刘主任您好,您好,刘主任,好,好。”

  他说:“你的情况我们知道,想把你留在厅里工作,这是马厅长的决策,他亲自点了你的名。”

  我感到意外说:“本来想到中医研究院去。”

  他说:“那边也需要高学历的人材,厅里呢,就更需要,要不怎么叫厅里呢?”又把头转向丁小槐:“是不是?”丁小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厅里就是厅里。”刘主任说:“我给舒院长打个电话,就说是马厅长的意思。”

  我说:“我可能做不好行政工作。”

  他说:“谁说的?我们不这样看。留你在厅里是马厅长亲自提出来的,马厅长。”说着身体前倾,右手食指在茶几上点了点。马厅长点名要留我,难道是那年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心里感觉到温暖。

  我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说:“要不我明天决定?”

  我打电话给胡一兵,想跟他商量一下。几年前他分到省电视台,一直在那里做《社会经纬》栏目。不一会他开车来接我,说:“到刘跃进那里去。”刘跃进在华中大学教书。三个人一起去吃晚饭,我就把厅里要留我的事说了,刘跃进说:“行政有什么搞头?到头来两手空空,一辈子连一本做枕头的书都没有,还是搞业务好些。”胡一兵说:“一个医生吧,治一个人也就治一个人,到厅里就站得高了,全省都看到了。”

  我说:“那是厅长站的地方。”

  他说:“宪法上哪条规定了池大为就不能站?要办点大事,小地方办得成?”

  刘跃进说:“你一个研究生跟别人去做狗腿子干什么?”胡一兵说:“谁不是狗腿子做上去的?第二天我又去厅里,心里还没拿定主意,刘主任说:“哎,你来晚了,马厅长到省政府去了,他本来想亲自跟你谈一谈呢。”听他这一说,我不由自主地说:“如果厅里一定要留我做点杂事……”刘主任马上说:“哎,还能让你做杂事?厅里管全省,管政策,管地县。这个大院里就你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培养对象,马厅长说了的,培养对象!”丁小槐附合说:“当然,当然。”神色不太自然。

  我到行政科去领派房单,申科长上下打量我说:“池大为?”又说:“刚报到就一个人一间,在厅里还是第一次呢。这间房子是马厅长亲自打了招呼的。”

  我心中一热,觉得自己留下来还是对的,领导为我考虑得多细啊。房子倒是其次,难得的是一份看重。人活在世界上,有一半也是为了“看重”这两个字活,不然追求成功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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