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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护士来给一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撅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一波醒了,叫痛,连声叫:“妈妈,妈妈!”

  我看着好一会还没回血,倒吸了一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一个护士来。”这一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

  我们都出去了。一会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

  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一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一会,要我扶住一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

  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子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

  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

  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

  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

  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她说:“吃得下你就吃。”

  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早上我发现隔壁房的一个小女孩床前床后被花篮包围了。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

  我了解了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长的女儿动阑尾手术。

  我想着一波比谁低了去了?没有人送花篮,连看望的人还没来一个。花篮很漂亮,可世界实在太无耻了,无耻到无耻的地步了。局长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况,要我拿两只花篮过来,我马上用一种不屑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医生查房之后我走了出去,想给儿子买两只花篮。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东西都蒙着一层暗绿,我心里念叨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反复这么念着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种发现,一种生活的底牌被彻底揭开的感觉,像有一束强光,把那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刚刚过去,可我感到已经非常遥远。“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事到临头了作揖打拱有什么用?双膝弯了又弯又有什么用?哭都找不到掉泪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为还敢说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吗?我不愿意这样理解世界,我拒绝了很多年,可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地带,我无法再作出另一种理解。

  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了激动,这是丁小槐们早就在实施着的原则,我其实也早就认识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别深刻,我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马上去做点什么才好。激动中我口中居然也有了一点唾沫,干枯到麻木的舌子也有了一点湿润之感。

  我想到了自我惩罚,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没吐出东西来。再用力往手心吐,举起手仔细看了,一点唾沫星也没有。

  我在心中酝酿着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一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那么勾一下,算是毙掉了一个人。没走多远我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

  我想,最应该被毙掉的还是自己。

  我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轰地一响。

  我晃了晃头,我还活着。

  忽然下起了雨,一会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一会街上就没几个人了。

  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边一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一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一直去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在不觉之中拐进了一条小巷,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是正在改造的旧城区,很多房子的墙上都用红色的颜料画出一个大圈,中间一个“拆”字,不少房子已经被掀掉了房顶。

  我顺手推开一张门,里面几个青年男女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什么,房间里面一种奇异的香味。

  我意识到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声:“朋友,干吧,干得好!”再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是一条死巷,我就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嘴边停着一点什么,我用舌子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一种腥臭。

  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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