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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宗见的出现,具有惊天辟地的意义。由宗见,清川清晰地回忆起了一个男孩子。在此之前,她翻尸倒骨,都无法完整地拼凑出他的长相。他们照过一张毕业合影,清川费了很大的力气去寻找,别的时期的毕业照都在,惟独有他的那一张,踪迹全无。

  宗见与那个男孩子有一点相似,尤其是侧面,从鼻翼到耳朵的那一条弧线,很单薄,孤零零的。看到那条弧线的刹那,清川突然就想起那个男孩子,先是侧影的轮廓,继而全部回想起来。

  睡在蒿草丛中的初恋

  一年以前,在更换节育环的例行检查中,清川被查出患有浆液状卵巢囊肿。医生预言,这种囊肿可能癌变,必须治疗。清川利用暑假做了囊肿切除手术。

  手术出了纰漏,麻醉剂的使用略微超量,导致清川术后昏睡了整整24个小时。满城一向不为私事耽误工作,清川一被推出手术室,他就依时去上班了。陪伴在清川身侧的是屠秋莎,她不眠不休地等到清川醒来。

  伤口初愈,屠秋莎突然很慎重地说出一个名字,问清川那是谁。清川乍然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忪半晌才反应过来,屠秋莎口中似曾相识的名字属于高中时的一位男同学。

  “你在昏迷中,呜呜咽咽地唤着这个名字……”屠秋莎告诉她。

  那个男孩子是在高三那年转学过来的,据说原籍在偏远的乡下,因为城里的中学教学质量更为优良,男孩子的家人就凑钱让他来读一年高价书,全力以赴冲刺重点大学。

  清川的语文成绩位居榜首,男孩子的数学很棒,他们经常相互请教,彼此间就有了浅淡的情谊。然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高考是相当酷烈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一派刀光剑影的混乱。清川和男孩子注定了不能在高三的兵荒马乱中谈一次青春年少的恋爱。

  他们没有亲吻过,没有牵过手,甚至,没有说过爱。

  稍显缱绻的一回,是六月末的一天午后,自习时间。窗外知了聒噪,大家都端坐在课桌前摇摇晃晃地打瞌睡,可又不肯奢侈地回寝室睡午觉。教室里漂浮着浓浓的睡眠的气息,像云一般,把人托起,缓缓缓缓地曳动。细微的鼾声响起来,教室里一阵哄笑。忽然地,就沸腾了。有男生跃上讲台,在黑板上画漫画,有人顽皮地往打鼾的同学头上插一片树叶。

  清川嫌吵,约男孩子出去温书。他们揣着书本溜出校门,在河滩边找了一处阴凉的蒿草丛,坐下来看书。河床两侧已然干涸,露出光滑的大石,河中央却水流湍急,卷起清凉的风。蒿草里有蚊虫,清川取出随身携带的清凉油,抹在光光的手臂和小腿上,然后递给男孩子。

  “别浪费了,我皮厚,蚊子啃不动的。”记得当时男孩子是这么说的。

  背了一会书,清川觉得倦,躺下来,用书遮着眼睛,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那一觉真长啊,伴着青草香、流水声以及河心吹来的风,连续熬夜的清川痛痛快快地酣睡了一场。

  男孩子也睡着了,清川醒来时,斜阳西坠了,他犹在梦中。

  他们消磨了整个下午。而那个下午,英文老师请来了往届的高考状元介绍应考经验。清川和男孩子都错过了。不知道男孩子是怎么想的,反正清川没有丝毫的悔意。

  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清川和男孩子如约考取了大学,两地相隔千里。男孩子写过两封信,清川回过一封,都是风轻云淡的。不知怎么的,渐渐就中断了联系。

  在男孩子以后,清川正式谈了几次恋爱。奇怪的是,清川每一次都被抛弃掉。她总是很尽力地进入状态,马不停蹄地从这一个战场迅速奔赴另一个战场,斗志昂奋地谈着她永远以为是最后一场的恋爱。她如此投入,如此敬业,然而仍旧无法摆脱被淘汰出局的命运。

  学校合唱团的吉他手在黄昏怀抱吉他,站在清川的宿舍楼下,吟唱着台湾校园民谣,成为校园一景。不过这一次的周期很短,两个月便结束。因为吉他手爱上了别人,他站在了另一间窗下弹奏吉他。

  吉他手让清川找到了自信,但又将她重新扔进荒芜的悸动之中。她不甘心。她需要不断地印证自己。于是她对每一次艳遇来者不拒。

  第二次是跟一个神经质的诗歌爱好者,那家伙个头很矮,喜欢踮着脚尖走路,动辄向着清川背诵长篇大论的诗句:

  成熟到对奴役和阉割着魔的成人吗?他已经繁茂地发展到开花期,但是要开花吗?开花意味着在堕落中死去,他宁愿死于蓓蕾之中。这是年轻的胜利者的无上之举。他宁愿让自己的梦想遭杀戮,也不愿让它们被玷污。他已经瞥见了光辉完美的生活,他不愿意成为一个驯服的世界公民从而背叛那梦幻……

  他们的约会充斥着晦涩艰深的诗词,清川的肢体开始渐渐隐退,只剩下一对疲惫的耳朵,竭力张开来,呼吸着怪异的诗歌腐败的气息。持续大半年,他们宣告分手。理由是男诗歌爱好者遇见了另一个女诗歌爱好者,可以互诉衷肠,不用再对牛弹琴。

  这样的遭遇,重复了好几次。清川心灰意懒,她认为母亲对她的贬斥是恰如其分的。她怀疑自己,也怀疑那些男人。他们是一群背信弃义的猪猡。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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