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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送走了女儿,清川反身进屋。

  花家军

  花家军已全体就寝,电灯熄灭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过客厅里的几张地铺,回到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她一惊,黑暗中鼾声如雷,一股汗酸味迎面扑来。原来花老太和花满枝嫌弃客卧的床太小,母女俩自作主张睡到主卧室的大床上来了。

  清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眼明手快地从花满枝下巴底下抢救出自己的真丝睡衣。不幸的是,睡衣已经沾满了唾沫星子。他妈的,花满枝把它当成围嘴儿了!

  清川暗自呻吟一声,退到客卧去。谁知道客卧更惨,弥漫着男人的大脚丫子臭。两个大老爷们,光着身子,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清川赶紧掩上门。

  细一察看,花家军竟然反客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根本没给清川留下苟延残喘之地。清川无处安身,只好拖一只软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摇椅中,摇晃着,以身殉蚊子。

  在潮热的夏夜里,清川自嘲地想着,这时候最该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军,而是她。她应该学习旧社会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小媳妇,遭受了冤屈欺压,悲悲怆怆地哭一回,往横梁挂条结实的绳子,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里去,脚一蹬,两眼翻白,一命呜呼。

  OK了。

  想着想着,她迷糊过去。蒙眬间,客厅的电话轰响不止。她惊跳起来,光脚跑去接听。迷迷瞪瞪中,她以为是满城在医院出了什么事故。那还了得!花家人还不得生吞活剥地吃了她!

  那头却是西夏。西夏长嘘短叹地向她求援,说是母亲一踏进宾馆,就嚷嚷着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无比,把拦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头,磕伤了下颌。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进医院,整整缝了七针。

  “直闹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话筒靠近母亲,清川立即听见老太太连哭带骂的嘟囔,间杂着摔杯子摔椅子的声响。

  “姐,这屋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剩,都给老祖宗扔墙上碰坏了。她这会儿抓在手里的,是宾馆的咖啡壶,搪瓷的,还能对付着蹦跶几下。”西夏哀叹。

  清川揉揉疼痛的太阳穴,恨不得立时三刻气绝身亡,自此远离这个牵丝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强撑着,出门打车赶到宾馆,抚慰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清川,马上破涕为笑,把头放在清川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动弹,僵直地坐着,与西夏大眼瞪小眼,挨过了幽凉的后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浑然忘却夜里的行径,没事人似的,哼哼着黄梅小调,拖来笤帚,清扫地毯上的玻璃残渣。一边扫着,一边斥责道,谁家的孩子,这么蛮横?瞧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视一笑。两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伤,委屈得不行,辞工不干了。清川替她结清工钱,把她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回乡的车票,又匆匆忙忙赶往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一开门,清川手忙脚乱地挑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小姑娘,谈妥工钱条件,办好手续,一路领去宾馆。西夏请了半天假,寸步不离地在宾馆看护母亲。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腾出手来,拭了拭满脑门的汗水。

  “我妈太淘了,”他声音嘶哑,两眼发红,惊魂未定地说,“一转身,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护栏上去了,吓得我!”

  “妈再淘,能有你小时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碜我!”西夏正色道,“我知道妈宠我,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不,就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丢家里,把生病的老岳母甩医院里,难道我还对不住妈?”

  “新鲜了!还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声,掉头急急往家赶。

  不出她所料,家里已经闹翻天了。那帮农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床发现主人不见了,以为是畏罪潜逃,炸开了锅,一片沸腾。清川提着一大袋豆浆油条小笼包进门时,花满枝正在义愤填膺地挥手高叫:

  “走,咱报派出所去!我不信这城里就没天理、没王法了!还能跑了她臭娘们儿不成?!”

  舒舒坦坦吃饱了清川买回来的早餐,花家军神清气爽地抹抹嘴,打几个响嗝,趾高气扬地命令清川,要她领他们去疯人院看望满城。

  一行人声势壮猛地登上公交车,舌尖嘴利地议论起关于疯人院的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那儿的医生要打人的,用电棍打。满城的堂兄诡秘地说着。花老太一听就急了,当众号哭起来。

  “俞清川,你欺负我们花家是弱势群体,把我儿子送进疯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挺时髦的,居然学会了一个新名词,弱势群体。全车的人轰然发笑,随着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齐刷刷对准清川。

  清川羞得无地自容,拼命低头,使劲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将脸蒙住,再用一张白纸遮着,上书几个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医院住院区,门卫拦着,不让进,说是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探视,必须有医生的特殊批准。花满枝遂提出见见主治大夫。萧坚白那天不当班,他的助手出来接见花家大部队。萧坚白的助手资历不浅,是萧坚白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郁症。

  “你们这是什么黑店?!清清爽爽的人,凭什么把人家当疯子关起来?”花满楼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位是——”萧坚白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花满城的亲属!”花满枝站了出来,气焰嚣张地自报家门。

  “大夫,我儿子没疯,他真的没疯。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他出来,我求求你了!”花老太激动得很,说着说着,腿一软,就跪下了。

  “他是没疯,谁说他疯了?”萧坚白的助手一把搀住她。

  “既然没疯,你们为什么听信俞清川胡言乱语,把他关到疯人院?!”老太太顿时声高八斗,兴师问罪。

  萧坚白的助手不解地望望清川,清川被排挤在人群的外围,歉疚地遥遥朝他笑了一笑。他明白过来,好脾气地向众人解释道:

  “花先生患的是抑郁症,抑郁症跟精神分裂症一点儿关联都没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他把清川之前对花家人讲过若干次的有关抑郁症的常识复述了一遍,花老太将信将疑,不住拿眼望向花满枝和花满楼。花满枝大声说:

  “妈,咱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不定,他跟俞清川是一对狗男女,设计陷害咱们满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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