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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她已经用那种自虐行为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了累累伤痕和鲜红的血液,你敢说她只是跟你说着玩儿?

  她刚才还在呕吐,她的身体这会儿正虚弱着。她是为了你一个人跑到医院里去做人流手术的。她肚子里本来怀着你的孩子,是你说不想要不能要她才去医院的。她去打胎时没有任何怨言,不怕那种实实在在的肉体的痛苦,甚至甘愿冒那种再也怀不了孩子再也生不了孩子的风险。所有这一切她都不怕,她还怕什么呢?

  就算是她闹着玩儿,可是,她是虚弱的。一阵晕眩完全能够让她扶着窗户的手臂一软,使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落下去。这可是五楼,你真的要执意一走了之乃至不惜弄出人命来?

  谁来拐这个弯?

  她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

  而你,是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一个自诩为成熟的男人,一个老男人。

  她真的在逼你吗?她真的在威胁你吗?她逼了你什么又威胁了你什么?她只是求你疼她,宠她,让着她吧?而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以致于不管不顾她的死活?

  他们僵持在那儿。

  她生日的那天,他们也曾经僵持过,可是那种僵持是挟持了欲望放纵的期待的,有着心照不宣进行共同游戏的痴迷。那场僵持是以她的投降告一段落的,她向他交出了自己的初夜和贞操,在水乳交融之际,共同经历了美妙无比的想像与幻觉的音响与光华。对他,不过是增加了一次新的性经验。对她,却是从此变成了女人。曾真是你的女人,因为是你把她变成女人的。她愿意做你的女人,不管不顾,义无反顾。从她生日那天晚上开始,你们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现在。是的,现在,正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你能否认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吗?你能否认她带给你的作为男人的虚荣和满足吗?你曾经是一个拥有过无数女人的人,以能进能退不会坠入情网而暗自得意,原来不过是没有棋逢对手。你是否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曾真的出现和存在,将改变你的那些观念,使你陷入不道德然而极度快乐的温柔之乡的泥沼?曾几何时,你是否想过要拨出一只脚?或者,你想过,却无能为力?

  问题一出现,是不是就已经晚了?

  面对似乎突然而至的麻烦,解决的办法似乎并不多。

  除了投降,还有别的办法没有?坚持还是妥协?麻烦不能再扩大了,麻烦必须马上终止。是的,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可是,明天怎么办?明天的麻烦会不会更大?

  可是,毕竟,目前的麻烦和危险是实在的,明天的麻烦和危险还只是一种可能性,还没有来,那么,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说?再说了,如果今天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能有明天吗?

  张仲平盯着站在窗台上的曾真。

  曾真也盯着站在门边的张仲平。

  曾真生日那一天,他们也曾这样对视过。

  那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一种较量?

  张仲平沉吟了半分钟,他不禁吁了一口气。

  张仲平说:“好了,你下来吧。”

  曾真歪着头看着他,这应该是她希望听到的话。只是,她好像不相信他已经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张仲平说:“下来吧。”

  曾真说:“你不嚷着要走了?”

  张仲平说:“你赢了,算你狠。”

  曾真说:“那好,你过来抱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张仲平把曾真抱了下来,横竖不管地把她摔到了床上。他把手机掏出来,把电板卸了。他采取一种跟过去相比完全不同的方式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非常绅士,先是上衣,然后是裤子。两个人都不说话,曾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赌气似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

  张仲平对曾真就没有这样客气了,非常粗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睡衣睡裤以及薄如轻纱的丁字内裤给扒了,也把它们统统地丢到了地上。张仲平往床上一跳,一下子就骑到了曾真身上。

  开始的时候,张仲平的脑子里还有唐雯的面孔一闪一闪的。这是张仲平第一次与曾真做爱时想到唐雯。今天晚上,现在,唐雯将因为他的突然关机而束手无策,这是肯定的。曾真说了,这很公平。是的,公平。张仲平很清楚,在接下来的六七个小时里,唐雯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会像六七年一样漫长。张仲平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为唐雯揪心。

  很快,所有的想法就像疾风中的残枝败叶,一晃就不见了。它们在一瞬间被一扫而光。曾真张着嘴喘着气,发出了风的呼啸。本来,两个人还像仇人一样地怒视着,渐渐地,愤怒被撕成了碎片,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了愤怒的残暴那还算残暴吗?那种又像痛苦又像快乐的喊叫,那种面部肌肉奇怪的扭曲,跟平时做爱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只要方便,张仲平就会为曾真买花。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儿。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玫瑰、牡丹、紫罗兰、康乃馨、勿忘我、马蹄莲。这些从云南昆明空运过来的观赏植物,统统被曾真养在盛了清水的瓷器花瓶里。那些瓷器是张仲平和曾真一起到工艺品市场上挑的,做工精致,造型现代而夸张。修剪、搭配和插花是曾真的事。曾真从书店里买了几本插花艺术方面的书,她在这方面有极其丰富的想像力,经她一摆弄,那些花呀朵的,就好像有了灵气和生命。她做这些的时候非常认真,非常投入,但等张仲平欣赏过之后,她就再也不管了,直到张仲平买回来下一批。曾真房间里因此永远有花儿开放。曾真喜欢花,她说,这使她的感觉美妙无比,好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那像征了他们的生活,似乎永远新鲜和芳香扑鼻的生活。张仲平有时候都开始纳闷了,跟曾真在一块儿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不腻味?现在,他们就这样在弥漫着各种花儿的混合气味和血的腥气的甜腻腻的芬香中,像两头野兽一样地对峙、搏击,终于纠缠到了一起。

  两个人的汗水一遍又一遍地把身体打湿,又一次又一次地燠干。有一两次,曾真伸出手,企图抚摸张仲平的脸和他的胸脯,被他毫不犹豫地打掉了。她顿时泪流满面。她的泪水很快地与汗水搅和在一起,后来也慢慢地干了。

  再后来,外面渐渐地有了汽车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最开始听到的是音乐的声音。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张仲平知道那是环卫工人洒水车的声音。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不一会,便渐渐地沉沉睡去了。

  张仲平没多久又醒了,发现曾真的头紧紧地抵在他的腋窝处,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的身子吊得向她那边微微倾斜。她长长的眼睫毛上似乎粘着未干的泪痕,而她的呼吸却十分平和、匀称。

  曾真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曾真的眼睛没有睁开,张仲平无法分清楚,这是她在梦呓,还是在半睡半醒中的一种嗫嚅。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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