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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那天的城市在一片薄雾浓云的笼罩下露出一副惨淡淡愁兮兮灰濛濛的面孔。市内的几条主要街道不断钻出几声警车的怪叫,一架小巧玲珑的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环绕三匝之后毫无顾忌地呼啸而去。城市像鲜菜经过开水烫过一般失去了水份,干燥得苍白失去了生机。高墙上的各种广告颇像画家的擦桌布色彩斑斓杂乱无序。出租车从一片警笛声中穿过。路过股市交易所门前时,张子君贴着挡风玻璃望着狂热的投机者们说:听说前几天又有个玩股票的自杀了。他没有使用药物或凶器,而是利用现代建筑一坠而下,就顺利完成了一个生命终结的过程。给所有的玩股者展示了一出触目惊心的悲剧。阿琴说:这个世界该死的在死,不该死的也在死。昨天的电视新闻里不又是特大车祸么?司机回头白她一眼说:在我车上忌讳说这类话。阿琴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说死就死了?子君用手碰碰她说,人家忌讳,你还要说。阿琴说:真没什么?死是容易的,死也并不可怕。子君瞟瞟她那浮肿得失真的脸,她视死如归的坦然态度令人吃惊。

  阿琴是以产妇和病人的双重身份住进医院的。她在医院住了五天。从第二天开始她的腹部就出现阵痛,胎儿入盆。浮肿在阵痛中有增无减。腿肚子变得圆滚滚的。这种虚伪的臃肿恢复到她做姑娘时胖得最辉煌的那段时期。后来阵痛剧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胎儿却一直不肯下来。羊水早破,如一泓清泉湍流不息。阿琴左右摇摆着脑袋,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了几个深深的血窝。张子君时蹲时站时哭时泣,他从阿琴的状态中看到了一种临近死亡的惊险与挣扎。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罪过恨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来减轻她的痛苦。唯一可做的是抓住她安慰她抚摸她不断重复早已熟悉的话语。医生们对胎儿迟迟不肯露面的问题进行了会诊。会诊后又进行全面检查,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阿琴怀的不是三胞胎而是一个身子三个脑袋的怪胎。在任何情况下三个并列一体的脑袋都不可能同时从产道出来。只有钻山打洞剖腹取胎。这时候的阿琴已形同死人气息奄奄。医生坦率地告诉子君:这本该是一个简单的手术,但不明白胎儿发育状况及与母体的关系,它的危险系数非常大而且难预万一。子君沉重地点点头。接着,手术室的门铁面无私地关起来,他被拒于门外。他平生第一次对这种门产生种森严壁垒的感觉。

  约莫半个小时,子君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阿琴不行了,正在组织抢救。子君问胎儿取出了没有。医生说取出来了,最好你不要看它。死的。张子君从医生的表情上看出,它肯定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他糊里糊涂地制造了怪物,却没有看一眼怪物的权力。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一般掏出一支烟猛吸着,用充满绝望的冷静压抑着心头的焦急。这时他想到了阿伟。

  阿伟和向红梅赶到医院时,阿琴已被送到太平间。子君看到阿琴的脸上红扑扑的不再苍白,双目微闭若盹若梦。他像打呵欠似地张了一下嘴抱头蹲了下去,不见哭声不见泪水却从头上揪下来一绺头发撒落满地。

  张子君拖着阿琴的骨灰盒回家时,才发现前妻的骨灰盒已放置在柜子上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阿琴走前收拾的。他把阿琴的骨灰盒也放了上去。两个盒子的大小颜色与规格一模一样,并列在一起,像两个站得高高的巨人。当他转身时突然觉得有两双可怕的目光凄衷地望着他,屋里悲恸的寒气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满肚子的泪水已完全板结凝固,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在他翻箱倒柜找烟时,他发现了一堆衣服,那是阿琴给未出生的孩子编织的毛衣毛袜,还有许多尿布。上面压着一封遗书。遗书上说:不是我要离开你,是老天是儿子不让我活,你只能自认命苦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在九泉之下会帮助你的。孩子的衣物你把它烧了放在骨灰盒里,让我们母子四人在一起吧。在烧孩子衣服的时候,面对汽油泼下的熊熊大火,子君哭出了阿琴死后的第一声悲音。

  子君与这座城市一起惟摔了。从那天起他就忘记了自己是个需要饮食的动物。成天在屋里睡懒觉,把太阳睡得老高。他不知睡了几天几夜,睁开眼睛时便看见床对面高高耸立的骨灰盒,恐怖和悲伤充塞了整个空间。阿伟怕他自杀常来看他。子君说,我对不起阿琴,没有好好照顾她。阿伟说,这不能怪你。我晓得你是爱她的,这就行了。我们以后还是兄弟。阿伟说了这话之后就再没有来过。

  最伤心的是那个游医。他听到阿琴去世的消息惊恐万状地跑到子君那里。他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子君。他忧戚的表情比哭还让人难受。额头上的皱纹比以前变得更加深刻。在城里他别无朋友而视张子君为至交,张子君也是唯一能瞧得起他的人。这天他用算命先生的眼光把张子君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张子君的不幸与他自身有某种直接的关联,说他命中克妻,注定这辈子下无子嗣旁无妻室孤身只影。子君很感激他这句话,这样可以消除他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幻想,会使他更实际一些。

  阿琴的死给阿伟心灵带来了重创。对于只有兄妹两人的他来说,妹妹的死比死去父母更为伤心。他非常明白那是逃脱不了的厄运。怨天尤人只会自寻烦恼。他极力抛开这些事情不去想她,可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小时候阿琴那天真烂漫的面孔来。他想妹妹尸体不火化多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埋葬在她曾经玩得欢天喜地的那个草坪上。在那个草坪上她曾经哭过闹过给他撒过娇,曾经在那里帮哥拾柴禾打猪草摔一跤之后爬起来又跑。许多阳光明媚的日子都是这样打发的。她曾经在那里玩家家时垒过一间小房,她说她长大了住。阿伟说那个小房没有门,没有门就不能住,住进去会憋死的。阿琴说只要进去了就能出来。想到这事时,阿伟专程到那里去了一趟,以前那青青的草坪已面目全非地成为工业区了,现代文明早把装满了童年旧事的故土改变得恍如隔世。他在一个石阶上坐下来时仰望灰濛濛的天空,立刻有一种沧桑感,头顶一片乌烟瘴气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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