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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就是想来挖苦我的吗?”

  李策喝了一口酒,他的酒量显然不是很好,只是几口下去,脸颊就微微有些泛红。他的目光在楚乔身上轻轻一转,然后指着湖心一处小岛说道:“你知道那株树活了多少年了吗?”

  楚乔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呐呐的也不说话。

  李策自问自答的说道:“已经四百多年了,没想到吧,比大夏的祖宗们年代还要久远。”

  然后他又指着乌木桥边上的一朵小花:“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那小花是淡紫色的,花盘极小,在风中摇曳着,看起来十分可怜,好似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一般。

  “这叫幽颜,午夜开花,清晨凋谢,一生只开一次,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可是却要穷尽一年的光阴。”

  银质的酒壶上雕刻着一朵一朵细碎的小花图纹,看起来竟和那幽颜十分相似,李策仰头喝了一口酒,转过头来,笑道:“乔乔,人生苦短,朝露昙花转眼白发,能尽欢时须尽欢,莫要辜负大好光阴啊。”

  楚乔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的说道:“可是若是给我选择,我宁愿做那幽颜昙花一现,也不做古树终生碌碌。”

  “呵呵,”李策洒然一笑:“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幽颜笑古树终生碌碌,无从惊艳,却不知长久的存在和伫立就是一种艳绝,经年不倒,风雨无损,就是一种实力,岁月的瑰美,岂是蜉蝣可以了然的?”

  楚乔转过头来,只见李策眼神明亮,笑容洒脱,不由得目光一凝,她沉声问道:“那你呢?是愿意做朝夕之绚烂,还是历经岁月之瑰美?”

  “我?”李策转头望来,笑容顿时灿烂而起:“我的野心比较大,我既希望能如古树一般经年累月天长地久,又希望时时刻刻都如幽颜一般绚丽多姿,哈哈。”

  楚乔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好诗!”李策一笑,仰头饮酒,洒然说道:“没想到乔乔还是个才女。”

  楚乔淡笑不语,也不反驳。

  “乔乔,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楚乔淡笑说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直说无妨。”

  今夜的李策与平时判若两人,虽然言谈间也不乏嬉笑之色,多有离经叛道的言语,可是他这样静谧安详的坐在月光笼罩之下,花树环绕之中,声音言辞也少了几分平日的荒诞不经,多了几丝朗月般的清和。微风轻拂过两人的衣袖,珍珠色的裙扉和松绿色的衣摆交相缠绕,竟少了几分诧异,多了几缕柔和。

  楚乔伸手拂了一下鬓间的乱发,李策看着她,眼神突然多了几许认真。

  “大夏如今虽乱,各方诸侯蠢蠢欲动,乱民四起。奈何树大根深,百年基业船身稳固,一时风浪虽来,但只要稳住船舵,翻身易如反掌。反观燕北政权,看似锋芒毕露,逼得大夏不得不迁都逼退,但是内部不稳,权力纷杂,北有犬戎觊觎,南有大夏虎视,兼且不被各国政权所承认,实为逆水行舟,稍不谨慎,就有舟毁人亡的可能。”

  说完这番话,李策突然一笑,一手拔起那棵幽颜,邪魅一笑,说道:“燕北和大夏,好比幽颜与古树,黑夜只是暂时的,白昼一来,高下立见,胜负顿辨。”

  一阵风吹来,紫色的小花随风而去,几下就零落在清池碧湖之中,随着阵阵涟漪,幽幽回荡。

  楚乔看着李策,突然觉得眼前好似起了一层大雾,看不分明,寻不通透。

  很久以后,她曾把李策的这番话对燕洵说起,男人当时正坐在马上,燕北的风凌厉的吹过他的眉眼,有细小的风雪扫过他的鬓发,男人闻言并没有她当日的微愣,只是静静的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让这个长夜,永远也不要过去。”

  她当时并不理解燕洵的话,她只是静静的想,李策终究是不了解燕洵。大夏的确是根千年古树,树大根深,横插整个红川平原,奈何,他除了拥有古树的优点之外,他也有太多的枝叶,这些枝叶需要养料,需要水分,需要阳光,它们像是吸血鬼一样的依赖着大树的根须,各自有着各自的枝繁叶茂和子孙满堂,政权林立,无有一口。

  而燕北,纵然薄弱,却有着幽颜一般顽强的生命力。只要有一寸田土,就可生长起来,无论是隆冬抑或酷暑,都会静静的蛰伏,等待时机。而燕洵其人,又怎会静候天明,坐看自己的灭亡,旁观自己化作飞灰。

  但是,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冷月之夜的楚乔,她静静的望着李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没有看透他,在这张笑看世事离经叛道的皮相之下,隐藏了太多的东西,那么深,好似千丈深潭,水光幽幽,无从探知。而也就是在刚才,这个男人的心扉稍稍打开了那么一瞬,将自己的影子,浅浅的放进去了。

  她小声问道:“李策,你是我的朋友吗?”

  李策狐狸一般的轻笑,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回了一句:“我是卞唐的太子。”

  楚乔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你会助我们攻打大夏吗?”

  李策摇头,轻声回答:“不会。”

  “那你会助大夏攻打我们吗?”

  李策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培罗真煌当年从卞唐手上夺走了红川十八州,百年来两国纷争不断,我就算再无耻再胡闹,也不能坐看自己成为家族的罪人啊。”

  楚乔眉梢一扬:“如此说来?”

  “大夏和燕北之战,卞唐两不相帮,不要说赵正德把女儿嫁给我,就算把老娘嫁给我都没有用,哈哈!”

  李策说着说着突然大笑起来,楚乔嘴角一牵,缓缓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是我的朋友。”

  少女缓缓的伸出手来,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笑意。

  李策正在大笑,见了她的模样不由得一愣,可是转瞬,男人就轻笑起来,他也学着楚乔的样子,缓缓的伸出手,和她紧紧相握!

  然后楚乔轻轻的一笑,她眼神明亮的看着李策,笑容突然那般炫目,她微微仰起头,下巴尖尖的,月光如上好的绸缎洒在她的脸上,有着光芒剔透的晕眩。

  她笑着说:“李策,燕北不是幽颜,我们也不是蜉蝣。大夏这棵树,大虽够大了,但是根已经开始烂了,单靠几个颇有志气的皇子,是撑不起来的。你没听说过吗,得民心者得天下。”

  那一刻,李策突然觉得有些晃眼,他微微皱起眉来,喃喃自语:“得民心者得天下?”

  楚乔轻轻的笑了起来,对于这些奴隶制统治了太多的政权,这种言论也许真的太过于匪夷所思吧。她点了点头,目视着前方,缓缓说道:“君主统治的是人民,人民的力量是无限大的,所有的军队、武装、金银、粮食,都是来自于那些被贵族们蔑视和轻贱的奴隶和百姓。他们是最宽容的人,只要一口饭,只要一块田,他们就甘愿拿出大部分的粮食供养别人,但是如果他们活不下去了呢?”

  楚乔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李策,沉声说道:“没有人会愿意眼巴巴的等死的,李策,如果全天下的人民都来反对你,那你这个天下,还坐得稳吗?”

  李策一愣,皱眉说道:“那怎么可能?”

  楚乔一笑:“怎么不可能,没发生过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三百年前,你们可有想过一个关外异族会崛起踏破阴山,割据红川十八州自立为王,从此和卞唐分庭抗礼?可有想过家族领袖纳兰氏会反叛帝国独立怀宋?”

  李策顿时住口,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楚乔轻笑,现在的帝国们,也许就是中华历史上的夏朝吧,因为从未被百姓们质疑过权威,于是就以为自己的权威是神授的,就以为那些贱民们会千百年如此的服从和忍受?

  “李策,你看着吧,一切都已经变了,死抓住过往的辉煌是行不通的。你早晚会看到,愤怒的苍生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那力量,足以开山填海,足以呼风唤雨,足以让世间颠倒,大夏、燕北、卞唐、怀宋、乃至关外的异族犬戎,在这股力量面前,都会疲弱的好似一只蚂蚁一样。谁能顺应局势而行,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

  李策面色再无半丝笑意,他皱着眉,定定的望着楚乔,一言不发。

  楚乔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李策,沉声说道:“李策,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希望大浪来临的那一天,你不是第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

  冷风吹来,男人的眼神突然有些冷寂,随即有刀锋一般的锋芒闪过,像是凌厉的箭,他定定的看着楚乔,不眨眼,不说话。风在他们之间吹过,冰冷的,带着夜色的凄寒。过了很久,他却温和了下来。他轻笑了一声,随即说道:“乔乔,这些话我从未听过,但是我觉得有点意思,我会细细考虑的。”

  楚乔知道,那一刻,李策起了杀心。

  但是,他终究没有动手。

  虽然他们代表着不同的权力,代表着不同的立场,也代表着不同的政权。

  正如她所说,他们是朋友,抑或,还有其他的什么,只是,他们却都说不清了。

  突然间,楚乔明白了一件困扰她很多年的事情,为什么当年那么多的藩王,夏皇要从燕北下手,为什么要杀死对他最为忠心的燕世城。如果皇帝要削藩,不是应该从其他藩王开始吗?比如灵王,比如景王,比如那些桀骜不驯的铁帽子们?

  但是现在,她突然明白了,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燕北进驻了大同行会,燕世城接受了新的思想,冷冽的燕北高原上开出了不同的花,结出了不同的果子。从立场上看,燕北已经和帝国背道而驰了。

  这就跟资本主义国家突然有政党大声倡导着一切财产都要共产共和一样,是不可能被接受和允许的。

  是明目张胆的敌对,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虽然,那个时候,燕北的王可能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他甚至至今还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楚乔轻轻一叹,声音轻柔,缓缓的飘散在寂静的风中。

  楚乔不知道的是,那一个晚上,那一番话,就此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有些时候,她就像是一颗种子,无意间就会播撒下一些绿芽,这些种子潜藏在冰雪的覆盖之下,静静的等待时机,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刻,它已经将自己的根插的很深了。

  “乔乔,”李策突然转过头来,他微微皱着眉,似乎斟酌了许久,而后问道:“可以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这样自信?你和我见过的那些被洗了脑的大同行会会员不同,是什么让你这样信誓旦旦?是因为……燕洵吗?”

  “不是,”楚乔摇了摇头,她轻轻一笑,然后说道:“因为我亲眼见过。”

  李策顿时一愣:“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楚乔望着脉脉碧湖,嘴角牵起,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

  没有人会明白的,是的,她亲眼见过,她知道这个世界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旧的制度必将死去,新的制度必然重生。

  我坚信,一切只是需要一个引路人。

  “李策,你明白吗?这就是我的信仰,是我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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