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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有人来拉她,她却固执的不肯走,脚下仿佛是生了根,怎样也不肯挪动一步。

  她突然那么害怕,血脉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颤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后就再也走不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有人在她耳边大声的说什么,单薄的丝绸不堪这般大力的拉扯,发出嘶的一声脆响。她突然极响亮的叫了一声,一把挥退众人,就往内殿跑去。

  “抓住她!”

  有侍卫在大喊,越来越多的宫人们向她跑来,她紧张的退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寒战战的冷。

  “放开她——”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那般沙哑,像是浑浊的风吹过破碎的风箱,李策半撑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鲜血,手指青白,遥遥的指着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乱动啊!”

  一连串的惊呼声随之响起,他的身影前倾倒在床上,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溅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锦帛被生生的撕裂开。她如坠冰渊,那么深的寒冷从脊背爬上来,房门紧闭,阳光被隔绝在外,光线透过窗纸,被筛成一条条斑驳的影子,她站在人群之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脸容,只有一只青白的手从被子里垂下来,白惨惨的,没有一丝血色。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又渐渐西落,一弯冷月爬上树梢,在仪心殿外洒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里的沙一丝丝的流泻,就好像是那具躯体里的生命般,缓缓的被抽离出去。

  一丝哽噎的哭声突然自一名满头花白的老太医的口中溢出,飘渺的帷帐之后,女子的身影像是一行青烟,骤然倒下,隔着浓浓的帐幕,她的双眼浑浊不清,只能看到依稀中那一只摇曳的红烛。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死寂,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看到梅香惊喜的脸,她的心却突突的疼起来,鞋子也没穿,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外面响起了男子急促的声音,她散发赤足的跑出去,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只鬼。

  孙棣看着她,神色突然变得那般凄婉,他静静的低着头,轻声说道:“陛下要见你。”

  仪心殿变得安静了许久,沉寂无声,她一路走进去,穿过层层帷帐幕帘,一直走到他的龙床之前,隐约觉得,他似乎要同这座空寂的大殿融为一体了。

  她在榻边跪下,手指冰凉的,缓缓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却微微一缩,只感觉他的身体比自己还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千古不变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么轻,声音也像是转瞬就会飞走的蝶翼,静悄悄的在殿里响起:

  “李策,我来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目光幽幽的聚过来,静静的看着她,目光那么宁静,似乎隐隐的包含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艰难的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淡淡的笑,轻声说:“乔乔……”

  楚乔的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抓住他的手,只是几天的时间,他竟然就瘦成了这样,指骨嶙峋。她的喉间含着浓烈的酸楚,哽噎的发不出声音,眼泪扑朔朔的滚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轻轻拭过她冰冷的脸颊,微笑着说:“别哭啊——”

  “都怪我。”

  她的眼泪一行行的落下,指尖带着冷冷的凄凉:“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该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繁复的花纹,上面绣着万寿无疆的黄金小篆,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整座龙床。他的声音淡定且平静,没有一丝怨愤,静静的说:“怎么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谁……”

  他突然剧烈的喘息起来,声音脆弱且无力,楚乔惊得就要找太医,却被他牢牢的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么大,几乎无法想象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谁、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夜里的风穿过房檐,吹过檐角的镇兽内部打通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声响。极远处,是宫里的女人们压低声音的呜咽声,极细小的飘过来。

  “原本想要亲自送你出嫁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不会的。”楚乔突然固执的说道,声音那般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飘曳的叶子,她使劲的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么人争抢一样:“你不会有事的!”

  李策看着她,突然虚弱一笑,那一笑突然好似一只锥子一样扎入了楚乔的心,她是那样的惊慌,眼泪蔓延过脸颊,流进嘴里,苦涩难忍。

  “李策,别走,别走好不好?”

  她轻晃他的手臂,像是一个孤单的孩子:“你不在了,我怎么办?我出了事,谁来帮我?我没地方住,谁让我白吃白喝?”

  李策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故作生气的嘟囔:“原来、我、就是一个冤大头。”

  多少年了,过去的岁月像是一汪清泉,一丝丝的滚过寂寞冷寂的空气之中,她无力的看着他,心痛得如同刀子在剜。他的声音淡如湖水,静静的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诸葛四,会、会有人送你去见他,你,就好好跟他去吧。”

  楚乔咬住下唇,他仍旧断断续续的说:“以后,别再逞强,别再使小孩性子。”

  夜色如同太清池的水,那样的凉,他的眉心紧锁,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双眼是看不清的波光,牢牢的凝视着她。突然,他说道:“乔乔,扶我起来。”

  楚乔一惊,连忙摇头,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就看到他固执的眼神,那么坚定。

  她的心一痛,小心的将他扶起来,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他穿上了外套,鲜红的颜色,上绣妆花龙纹,横的经,纵的纬,张扬里透着颓废的凄凉,好似他们最初的那次相遇一样。

  “乔乔,我头发乱了。”

  楚乔“嗯”了一声,拿起白玉梳子,打散他的头发,梳齿浅浅的滑过发间,苍白的手拢过他的鬓角,一丝,又一丝,似乎走过了他们那么多年的相识,她的手渐渐颤抖了,他却好似不知,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梳好了头,他侧过脸来,笑吟吟的对她说:“精神吗?”

  他的眼神幽深沉寂,月色透过拢纱的窗子碎碎的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蒙昧的微光。他仍旧是那样俊朗,细长的眼,高挺的鼻,如玉的脸颊,隐隐透着天家王者的风蕴气度。只是眉心笼着一汪死气,渐渐扩散开来,面容苍白,如同蒙尘的白玉。

  楚乔强颜欢笑的点头:“帅呆了。”

  李策眉头一皱,问道:“夸我吗?”

  见楚乔点头,他才开心的笑起来,像是当初一样。

  “李策,”楚乔强忍住心里的悲凉,轻声的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

  李策皱着眉,若有所思,许久才轻笑道:“没有了。”

  他的呼吸突然有些仓促,对着她,遥遥的伸出手来,轻声说道:“乔乔,让我抱抱你。”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开微敞的小窗,月亮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洒下一地的苍白,照的四下里都是皑皑的雪亮。风从远远的太清池吹来,带来了清荷的风,楚乔的喉咙仿佛是被人咬住了,狰狞的疼痛。她跪在地上,半伏在他的怀里,眼泪一丝丝的滑下,蕴湿他的衣衫。

  头顶的呼吸一点点消逝,像是清风吹去脉脉的樱花,再无一点声息。月光斜斜的照在他们的身上,依稀间,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场年少轻狂,邪魅的男子红衣墨发,从天而降,在她的耳后吐气笑言:“还不停下吗?”

  岁月如同一场大梦,繁华卸去,剩下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苍白。

  楚乔的眼睛仿若燃尽了的余灰,死死的冷,她的目光空洞,一点点的站起身来。回头看去,他却仍旧那样静静的坐着,歪着头,似乎陷入一轮好梦之中。

  记忆的碎片零落溃散,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男子一层一层卸下了伪装的皮囊,昔日的艳丽翠柳,锦绣奢华,终究化成了今日的浑浊和孤寂,最终映着夕阳的余晖,融进这殡葬的深夜。

  霍然打开宫门,清冷的月光无遮无拦的洒在了她的身上,远处一片浓墨,殿门前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的后宫女眷高官重臣。

  孙棣望着她,目光里带着颤抖的询问。

  她失魂落魄的看着他,身体都是麻木的,终究,还是缓缓的,缓缓的,点一点头。

  “皇上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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